帝姬录:庆阳
1
我瞎了一双眼的时候,身边只有一个阿丹。
阿丹是我从小到大陪伴我的丫鬟。
从前我在风光无限肆意张扬的那段日子,阿丹一直跟着我,至如今我被尉迟蕴废掉了贵妃的位子,她仍是对我不离不弃。从我辉煌到落魄,走马观花地仿佛已经过了一生。
但细细算来,不过短短十六年。
“阿丹,扶我出去吧,我想听听雨。”阿丹小心地搀扶着我,每逢下雨,我胸口总是闷闷的,喘不过气。
今天的憋闷格外的严重,等阿丹将我安置在散发着潮湿味道的木椅上。我剧烈地喘息着,嗓音像破旧的老水车,吱呀吱呀的摇摇欲坠。
“娘娘,今天外都湿气重,你最受不得潮湿,浑身会起疹子的。”阿丹担忧地握着我的手:“听话,咱们一会儿进去好吗?”
我的手轻轻附在她的手上,手心里包着一层闻起来有些发酸的棉布,手心里因为四月缠绵雨季而起的湿疹已经被挠破了有些恶臭的味道。
纱布的摩挲感让我有些悲戚:“阿丹,今夜的梧桐花一定很美,我与阿蕴初遇时,是在唐宫的梧桐树下,那时我像只小老虎,张牙舞抓地同他说,我不会爱上他,因为没有什么爱是长久的。”
我笑笑,我眼睛虽然现在什么都看不见,可总能看到一个身着绯红色海棠银纹裙的少女,她手里握着一面黄鹂纸鸢,同那抹藏蓝色衣衫的少年站在一起,似一对璧人。
那绯红衣衫的少女得意飞扬的眸子带着高高在上的笑,身上有股谁也看不到眼底的狂妄高傲劲儿。
“阿丹,不知为何,近来我总能看见她,远远的在与我招手。”
她是我,我是她。
她身旁的男子,曾是我的荣誉,也是我后来的心伤。
2
我名李昭阳,是唐国的十二帝姬庆阳。
魏国尉迟氏的使臣从唐宫的玄武门进,魏国又被称为海国,是靠着南海一个比我唐国小许多的附属国。
去年觉桑的使臣来过,求娶了我的死敌睿殷帝姬李昭瑞。
我和睿殷势同水火,同为帝姬,却从小事事压我一头。
熬了这么多年,才能看着她被父皇远嫁觉桑,嫁给一个半截入土的糟老头子。每每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激动兴奋。
睿殷从小比我爱出风头,抢了我许多本该属于我的荣耀,我一直对她恨得牙痒痒。
睿殷出嫁那日,我去看她,狠狠地又嘲讽了她一番。
睿殷素来是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表面上看着比谁都乖巧,其实心里的计谋多得很。
说实话,当我看着她乖顺地在镜前梳妆,我想的那些诅咒的话梗在了喉咙里。
“庆阳,你别太得意了。”她缓缓地在头上带簪,神色不动:“你母妃是承妃娘娘,虽说我母妃早逝,却也追封了‘德妃’,我们的母妃位分持平,我们俩年纪又相仿,你知道为什么父皇选的是我远嫁而非是你吗?”
瞧瞧,睿殷又在那里跟我故弄玄虚,我最讨厌她这副似乎高人一等的嘴脸。
“父皇不会舍得我嫁这么远的。”我得意地笑,希望我的笑能刺痛她的眼。
睿殷摇了摇头,镜子里的她美艳动人,宛若春日桃花。睿殷眼底的冷意让我心头发凉:“父皇有十四个女儿,选择我而非你,不过是因为在这场与觉桑的交易上,能给父皇带来更大利益的筹码,是我而不是你。”
我像是被踩了尾巴:“你的意思是我不如你?”
“非也。”睿殷勾唇冷笑:“皇家的女儿,砝码一般各有重量,这枚砝码是否落下,取决于对手是否值得。”
婢子给睿殷戴上红琉璃玉珠喜面,睿殷微笑地望着她,眼底柔和得仿若真是亲姐妹一般,她温暖的手拉住我的双手:“我只希望,你比我幸运些,就算是场交易,也要幸福。”
我推开她的手,似乎碰到了什么脏东西。
睿殷毫不介意,坐上了出宫的红喜轿撵,再也没有回头。
我和睿殷在这宫闱里斗了这么久,她离开了,我应该开心,可是我望着那个远去的华丽仪仗,从睿殷身上,我看到了自己。
看到了每一个身为帝姬的女子的结局。
我垂下手,压紧牙关,那又能怎样呢?锦衣玉食,处处高人一等,得到了就要付出,没什么不甘心的。
3
时隔一年,魏国来访。
我带着宫人从御花园观花,老远就看到明黄色龙袍的父皇身后跟着一位身着藏蓝色青花袍子的青年,那人眉眼生得俊朗,周身气度不凡。
花嬷嬷是母妃身边侍奉多年的嬷嬷:“帝姬,陛下身旁的这位就是魏国的太子尉迟蕴,承妃娘娘打听了,这位王子身旁虽有了太子妃,但是太子妃身体极差,撑不了多少时日。”
我斜了一眼花嬷嬷:“母妃的意思是......”
“帝姬,这是天好的姻缘。”嬷嬷压低声音:“娘娘的意思时,虽说您嫁过去是位侧妃,但是过去之后想法子折一个将死之人,不是什么难法子。”
我垂下眉眼,随手折断了木槿花的茎,声音平静:“母妃的意思是让本宫嫁去他魏国做侧室?”
花嬷嬷小心地打量着我的神色,见我没有什么激烈的情绪,舒了口气。
“好了,本宫知道了,阿阳从小总让母妃失望。”我端详着木槿花朵,目光却直直地落在明艳鲜红的杜鹃花上:“本宫不会让母妃失望的,晚些本宫去看望母后,嬷嬷请先回去安排吧。”
花嬷嬷离开,我将木槿丢在地上踩得粉碎。
堂堂帝姬要去海边小国做太子侧妃,是将唐国帝姬的尊严踩在地上。没有任何一位帝姬愿意屈身做妾,母妃将我推出去,无非就是要依靠她对亲生女儿的舍得,来博得父皇的那丝怜惜。
我应该怨恨母妃的冷漠,但我怎么恨呢?母妃入宫时便不得恩宠,当初生养我之后,乳母的奶水不够,都是母妃亲自喂养。
母妃养我这么大,是最不容易的。不受宠的女人,在这朝不保夕的后宫里,没有了帝王的恩宠,连尊严都没有。
虽然将亲生女儿推进火坑,但我更我怜悯母妃,后宫的女人们没有省油的灯,我从小看着她们争斗,看着她们有的昙花一现,有的爱而不得,有的郁郁终生。
父皇有前朝坐拥天下,那些可怜的女人们呢,只有独坐栏台,争夺着父皇被撕扯成几十瓣的心。似乎只有用这极端的热,扭曲的爱,才能驱逐宫闱的冷,温暖血液里的凉。
我望着藏蓝色青花袍子的尉迟蕴,他英俊有礼,远远地看,他同父皇讲话时,谦逊垂眸轻笑。他什么都好,唯独不好的,就是嫁过去要做侧室。
我咬紧牙,我能退吗,我若是退了,母妃如何能在这宫里得到尊重和恩宠呢?
我摘下那朵杜鹃花,簪在头上。
我转头看着阿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轻轻一笑:“阿丹,我美吗?”
阿丹晃神片刻,望着我眸子却含着泪水:“美,殿下最美了。”她抹掉眼泪,强撑着笑:“殿下是最美的,阿丹再没有见过比殿下更美丽的女子了。”
阿丹也明白我这身不由己的悲哀吗?她凭什么怜悯我?我心头燃起了怒气,我狠狠地捏着阿丹的下巴:“哭什么,一个奴才有什么资格哭主子!不许哭!”
阿丹只是不说话,望着我,似乎流尽了眼泪。阿丹从小就跟着我,我从小没有安全感,又嫉妒心重,恨极了那些所谓的姐妹帝姬在我面前争夺我的宠爱。
在外面受了气,回去便要发泄心中的憋闷,无论我怎么打阿丹,阿丹也不生气,她总默默地流泪,然后爬起来,问我打了她我的手疼不疼。
阿丹一定知道,从前殷睿没有亲娘,被皇后娘娘收养,事事压我一头,我什么都比不过她,就给阿丹说,我一定要嫁给天底下最优秀的儿郎。
可是现在呢,我要委身去勾引一个男人,费尽心思的成为他的妾。
真是讽刺。
我从阿丹手里拿过纸鸢,任由风将那单薄的黄鹂纸鸢扬起,拉扯着风筝,那纸鸢在我手心里像活了一般。
放纸鸢时,我眼风一扫,藏蓝色身影越来越近,我将纸鸢适时放出,双手腕上的银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唐宫里的每一位帝姬,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假笑。
飞扬的、内敛的、娇羞的、端庄的、以及此刻我快乐的笑,我都对着镜子练得天衣无缝。此时,若有铜镜,我想此刻我一定眉眼飞扬,连发梢都是自在明亮的。
那朵鲜艳的杜鹃,盛开得正好,女子容貌秀丽,身段窈窕,眉宇间张扬中带着璀璨的骄傲。
我对我的容貌一向最有自信,尉迟蕴似乎怔住了。
我得逞地勾唇,顺势假装摔倒,发出一声惊慌的娇呼。
尉迟蕴果如我所料将我揽入怀中,彼时人间四月,梧桐花的香气在我鼻间,天时地利,若打动一个男人的心,我想只要适时地脸红,做一副人比桃花娇相。
不过,我算错了一点——尉迟蕴远比我想的聪明。
因为当我对上尉迟蕴那似笑非笑的眸子时,尉迟蕴在我耳畔说了声:“谢殿下垂爱。”
那一刻,我露出被看破的愕然,与尉迟蕴对视,不由眉头轻蹙。
尉迟蕴那双眸子锐利聪慧,像极了梅花捎上垂着的露珠,带着清幽的傲寒。
这次交手,竟让我狼狈收场,如今,我的面颊真的烧了起来。
“庆阳不知父皇与魏太子在此,是庆阳不懂规矩,御前失仪了。”我跪在地上,父皇刚要指责。
“陛下莫怪,是阿蕴扰了帝姬放纸鸢的好兴致。”
我与他对视,他的目光重新变得谦逊温和,似乎刚才他勾唇痞笑时在我耳边说的话,是我的幻觉。
“朕今日也乏了,庆阳替朕好好招待太子吧。”我与尉迟蕴这短暂的对视,父皇看在眼里,又见我红了脸颊,心头必然以有了打算,想来今夜一定会来母妃的云舒宫。
我舒了口气,送走了父皇。
4
“殿下可知我已有正室?”尉迟蕴与我并排,我们今日初识,却远远的看着像认识多年的好友。
我扬起眉梢,声音骄傲:“自然知道。”
“那为何还会选择我。”尉迟蕴玩笑的神情稍有收敛,眸光带着正经。
尉迟蕴似乎有种奇特的能力,那便是让人与他相处放松下来。
“自然有我的道理。”我摘下头上的杜鹃花,将它把玩在手心:“太子觉得我美吗?”
“那是自然。”
“与你的太子妃相比呢?”我又问。
“你超她许多,阿阮久病缠身,不如你。”他坦然。
我点了点头:“那就是了,这天底下比我美貌的人少之又少,我愿意嫁给你做侧室,又有什么问题呢?”
尉迟蕴望着我,又笑了起来,带着几分欣赏:“殿下直率,倒叫我有些招架不来。”
我踮起脚,在他唇上轻轻一吻,他一怔,倒是慌张了几分:“你......”
我接下他的话头:“不知廉耻?水性杨花?”我挑起眉头,抓住他的衣领:“尉迟蕴,我小时便许诺,要么什么都不要,要么就要最好的。”
“现在你心里住着别人,待我嫁去,会让你心中只有我一人。”
尉迟蕴抹了下唇角,手指挑起我的下巴,低头看着我,眸底复杂:“你怎知我一定会向你父皇求娶你?”
“你有你的不得已,就像我一样。”我捂唇轻笑,带着几分了然:“你明白我所为,自然也能明白我。你为何能猜我心意,因为我们,更像是同一种人。”
“趋利避害,有一根草就拼命往上,我们之间的不同......大约只是男女之别吧。”我与尉迟蕴对视:“你不需要爱,我同样也不需要。我们互为各自所用,娶了我,少了许多男女之间的麻烦。”
尉迟蕴弯下眉眼:“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听闻太子殿下有七个兄弟,可是王位只有一个。我是李唐帝姬,仅这一点,就超过了你的许多兄弟?”
“我有十个姐妹没有出嫁,可只有我愿意去给你做妾,若是我也不愿,只怕殿下要铩羽而归了。”
尉迟蕴眼中的笑意更深了:“有意思。”他低头,与我平视:“那你想要什么?”
“恩宠。”我抬眸,眼底坚决:“无人凌驾我之上的恩宠。”
“可我不爱你。”他道:“这样的恩宠,你也肯要吗?”
我转过身:“我从小在宫闱中长大,爱与不爱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有那点恩宠,就能高高在上,不爱又有什么关系?”
我望着那落在地上的杜鹃花:“而且......没有什么爱是长久的。”
“真是痴人。”他揶揄道:“但道理不假。”
我和尉迟蕴看着彼此,都笑了起来。
那时年少,懵懂天真。
若是我提早知道了结局,便不会打这样的妄语。所谓爱,便是身不由己,若是说不爱便不爱,那便真是笑话了。
可是我与尉迟蕴的初遇,本就是玩笑般,我们互相试探,都以为彼此铁石心肠,心比天高。
所以后来付出的真心,十成中,彼此之不信任也多于七成。
若我不是那样疏狂模样,他也不是无赖面庞,若当时我们彼此间年岁再深些,是否就能看破那些试探之外,那些心头缺乏安全感的空虚。
人生不是话本子,动动木笔,便能修改成章。
5
我出嫁那日,只有娴月来看我,父皇有这么多的女儿,只有娴月一个傻得要命。
“阿姐,嫁给一个不爱的人,会快乐吗?”娴月担忧地望着我。
帝姬府里的所有人,都知道我脾气暴虐苛待旁人,偌大的帝姬府,只有娴月亲近我。她与我截然相反,她不勇敢也不招摇,安静得就像一片落叶,无人注意。
我无法同娴月讲那些爱的虚妄,只能捧着她的手:“与我同岁的睿殷已经出嫁,我如今也要离开唐宫了,唯有你一个,我真的担心。”
“娴月,你和我不一样,你是个好女子,会得到世间最好的。”我抚着她的发丝:“昭娴,你的善良一定会得到回报的。”
我们抱在一起,她哭成了邋遢鬼,惹得我也想掉眼泪,我大力推开她:“你快些走吧,还是和从前一样讨厌。”
她一步三回头,我抹掉眼泪,我这一生,只怕与她不会再见了。
娴月走了,母妃来给我梳妆,女人们都爱掉眼泪,母妃絮絮叨叨,无非就是父皇最近如何宠爱她,又给了她什么赏赐。
还未说完,她便抽噎起来:“我的儿,母妃对不住你。”
母妃的手是凉的,我握着,心里有些酸涩,说出的话却咄咄逼人:“只盼父皇能多给你些怜悯,毕竟这恩宠,是你从女儿的幸福上扣下来的。”
我冷哼一声:“但愿你攥得紧些。”
母妃不可思议地望着我,我的话刺痛了我自己,更刺痛了她,她一气之下丢了银梳:“母妃这些年来的苦闷你都看不见吗!盼了这么多年才来的好日子。本宫怎会有这样的女儿!”
如此,母妃对我的愧疚,便能少些了吧。
那时候,在轿撵上,我握紧拳头,暗下决心:“我会嫁给天下最好的儿郎,站在最高的位置,把那些看不起我的人都踩在脚底下!”
我如愿嫁入了魏国东宫,成了府里除了太子妃之外的第二位女主人。
新婚之夜,我听见了尉迟蕴的脚步。他金纹红面的靴子停在我面前,用福杖扬起我的盖头,我抬眸,尉迟蕴生得极好看,不笑时儒雅温和,那双眸子清明澄澈,我与他对视。
他目光柔软:“昭阳,以后换我来守护你啦。”
我晃神,似乎受他影响,也忍不住笑起来。
他坐在我身边,我很紧张,被尉迟蕴握着的手有些颤抖。我能感觉到尉迟蕴的紧张也不比我少,他在我父皇面前那般沉稳自如,在这个小小的寝殿里,却有些手足无措。
那日在御花园里精明痞气的他,和此刻大男孩一般的尉迟蕴,究竟哪一个是真正的他,我倒是有些分不清了。
最终,还是我望向合欢酒:“殿下,我们该同饮合欢酒了。”他这才如梦初醒般,挠了挠头,才有个没有长大的少年模样。
那时我正十八,尉迟蕴也不过十九岁。
那个少年握着我的手,我们久久地握着,他又像许诺一般:“昭阳,我会好好对你的。”
我靠在他肩上,他的怀抱那样温暖,像冬日里的小火炉。他吻上我的唇,像是让人上瘾的毒药,我沦陷在他的温柔里,成了他的侧妃。
清醒时,我听见他抚摸着我的耳垂,唤我昭阳。
我从未听过有人如此温柔地唤我的名字,我其实很怕,远嫁他国的孤独无依,都在他的怀里,变得不怎么害怕。
尉迟蕴是我的夫君,是我后半生的依靠。
我以为我和母妃不一样,我以为我不需要依靠男人,不需要那些虚妄的爱。
我错了,爱之所以为爱,因为这个字本身就是难以自抑的无由情感。
嫁给尉迟蕴之后,我就再也不是那个在御花园里信誓旦旦,张狂得恍若小狮子一般的昭阳,可以高高地昂着脖颈,大言不惭地说:“我从小在宫闱中长大,爱与不爱又有什么关系?只要高高在上,不爱又有什么关系。”
我需要爱,需要尉迟蕴的爱,我从前说没有爱能够长久。
但我希望我和尉迟蕴之间是特别的,我希望尉迟爱我,能长久到日日复终生。
那之后的无数个日夜,我的手指总忍不住抚过他的眉眼,每当我这样,他总会打趣我:“你如此凝着我,可是怕我了?”
我不语,他笑道:“昭阳,你爱我吗?”
我不说话,但我知道,我是爱的。也是爱上尉迟蕴的温柔,我才明白,有些情绪,真的透过眸子能看出来,眉梢上的快乐,是我从来没有的。
直到我见到徐阮屏,她是尉迟蕴除我之外的唯一正妻。
我每次看到她那张苍白的没有血色的脸,我就恨得牙痒痒,尉迟蕴是个很好的丈夫,他关怀我,也关怀她的妻子。
徐阮屏是尉迟蕴的正室,正是因为徐阮屏的存在,每日都在提醒着我,她对于尉迟蕴来说是独一无二的妻,而像我这样的妾,他未来会有很多位。
我一想到尉迟蕴给我的宠爱要分给其他的女人,我就气闷得吃不下饭。
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嫁到魏国东宫的那天,我便不单单是唐国来的庆阳帝姬李昭阳,而是魏国太子尉迟蕴的侧妃尉迟李氏。
除非死,我再不能回到故国去。
6
魏国许多风物与唐宫不同,这里的食物多数是寒凉的海产,我生来身子就寒,受不了寒也吃不了寒食。
所以我不舒服的时日,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怒火。
那天,一个婢子打碎了我的白玉镯。
我怒不可遏,吩咐阿丹将她给打发出去,我不想再看见这个笨手笨脚的女人。
晚上,尉迟蕴就怒气冲冲地赶来。
“昭阳,阿阮本身身子就不好,费尽心力地讨好你,亲自调教好了婢女给你送来,你竟然活活地打死了她。”
为了别的女人来质问我,我自然不悦:“她打碎了我的白玉镯。细细调教就是如此调教?那不妨还是让太子妃好好调养身子吧,费了那些精力却连个下人都训诫不好,真是没用。”
“不就是个镯子,你要多少我不能给你?”他很少与我这般说话:“何必如此残忍。”
“残忍?”我冷笑:“我自然残忍,你的阿阮善良,你大可去寻她。”
尉迟蕴攥紧拳头,终是没忍心再对我说其他的重话,只是泄了气一般:“昭阳,阿阮也是一番好意。”
“叫她收了她的好意,我不稀罕。”
“昭阳,我都快要把你宠坏了。”他拂袖而去。
我烦躁地揉着眉心,阿丹给我递上茶水:“阿丹,本宫叫你把人打发了去,你怎么把人打死了?”
阿丹跪在地上,垂着头:“奴婢记得娘娘说,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
“她虽打碎了我的镯子……”还背着我偷偷传递关于我的消息与太子妃,尉迟蕴知不知道,她那位久病缠身的妻子,若是身体康健,只怕十个我也是斗不过的,我突然疲备起来:“算了,处理了便处理了吧。”
“阿丹,我们在异国生活,如履薄冰,若是他们抓出了我的错处,只怕也对唐国不利。”我握住阿丹的手,我和阿丹总在太子府的清寂的夜里相互取暖:“阿丹,我们要多加小心。”
阿丹没说话,只是含着泪,不停地点头。
尉迟蕴不知道,那白玉镯子是我母妃送给我的。我陪嫁的物件有很多,只有那一支白玉镯,是从我母妃手上摘下来套在我手腕上的。
离开唐宫已经一年有余,母妃从未回过我的信笺,许是那日,我伤透了她的心。
东宫里,太子妃明里暗里给我下了不少绊子。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绊子,闲来无事就喜欢往我屋里送人,或多或少顺我殿里的东西,更有甚的还将我的一日巨细记录在册,一并交给她。
我不得不像猫捉老鼠一般,捉出贼人之后,还得想着法子处理了。
渐渐的,东宫里的人都纷纷传言,太子妃缠绵病榻,却无时无刻记挂着我,总是一堆堆地往我那处送珍宝补品。
因我总将她送来的人找着各种法子处置了,渐渐的,东宫人都说我的朗蔷宫是最难服侍的宫殿,许多在我宫里待着的宫人,说不准哪日就不见了。
东宫婢子见我瑟瑟缩缩,跪在地上与我说话都结结巴巴,似乎我是吃人的恶鬼。
太子妃以为这样就能让我羞于出门,在东宫里威信全无,殊不知一者是我不在乎,二者则是物极必反。因为敬畏我,宫人的务职效率要比其他贵族的府邸有效率得多。
我去看望太子妃一次。
“太子妃虽然缠绵于病榻,确是没有一点病人的觉悟。”我笑起来,端着药碗:“有病就好好休养,成日里费尽心思对付我,也不怕连续命的补药都拉不住你半截入土的性命。”
太子妃若是不病,说不准是个十足的美人,你见过苍白得没有血色的女子恶狠狠地凝着你,几乎想要将你吃进肚子咽下去吗?
太子妃怨毒地望着我:“李昭阳,你别得意,你以为你在东宫里的所作所为阿蕴不知道吗?你怎么不想想他为何还如此宠你,捧杀二字你可听过。”
我凝眉,缓缓地站起身:“即便如此,也比姐姐这连站起身都费劲的糟践身子强些。”
太子妃笑了起来,那声音像是被人割了喉咙,像沙哑的鬼魅。
“李昭阳,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的,你根本不了解尉迟蕴。”她尖锐的笑声叫人心里压抑,我吩咐御医:“给她开些好药,让她多睡觉,少言语,省得听着让人烦心。”
从那天以后,我的人给太子妃灌药,叫她绝大多数时候,都在昏睡,大量的睡眠倒是让她的身子越来越差。
很快,便到了油尽灯枯的程度。
即便如此,她临死前,还招了一大批女子入住东宫,来给我添堵。
我最后一次去见她,太子妃靠在软椅上,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若你身子好,确实比我更适合做阿蕴的内助。”
不得不说,我是佩服她的,我见了许多宫墙里女人们的心,而太子妃的谋智在诛心之层,如今已经做得炉火纯青。只可惜,她注定命薄。
“嫁入东宫前,我不是这样的。”太子妃笑,临死前都是笑的,多少的,似乎笑出了胸口所有的愤懑。
我心头隐隐发凉,回想到从前她说的话。
我确实从不曾了解尉迟蕴。
他是个完美的夫君,温柔细心,让我无法不爱。对其他女人呢?是否这些对我来说蜜糖般的爱,他是不是也可以对别人手到擒来?
后来我才知道,太子妃死去的那日,正是尉迟蕴继位前的第三天。
三日后,我被册封为庆贵妃入住魏宫。
尉迟蕴登基后,便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从徐将军府中搜出谋害先皇的罪证,全家入狱,成年男子一律斩首,女子妇孺发配官妓。
而徐家,曾是太子继位前的心腹家臣。
我忽然想起,太子妃名为徐阮屏,而她的死,就像是尉迟蕴对徐家拉开了衰亡的序幕。
我突然从梦中惊醒,看着枕边的尉迟蕴,骤然发现了他眉眼已经没了少年的青涩稚嫩,眉目坚韧睿智,在他身上我似乎能看到我父皇的影子。
我在东宫的那五年,和徐阮屏在东宫斗来斗去的那五年,尉迟蕴在前朝上,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他再也不是需要我背后唐国势力支持的弱势太子了。
他是魏国的国君,是一国之主。
我很害怕,我害怕自己会成为第二个徐阮屏。
我紧紧地抱住他,似乎这样才能驱赶我内心的冷。
他被我这剧烈的拥抱弄醒,如同对待小孩子一般刮刮我的鼻子:“怎么啦?”
“阿蕴我做噩梦了,很可怕。”
“梦到了什么,说与朕听听。”他睡眼惺忪,那眉眼中的温柔让我晃神,我摇了摇头:“没事,就是找不到你了。”
“噗。”他笑:“小孩子似的。”
我遂又安心下来。
7
尉迟蕴成了国君之后,短短十年间,魏国在他的掌权下越来越有大国的样子。魏国的航海业和海产在东陆越发强势。
东方的海域几乎都在魏国的舰队之下狼狈逃窜,魏国一点点强盛了起来。
如此威势,连远在唐宫的父皇也有些紧张,与我的联系也密切了起来。
我日日在尉迟蕴与父皇之间辗转。
我是唐宫的女儿,却也是尉迟蕴的妻子。虽然我不是他的皇后,可是入宫多年,他真如当年承诺那样,给了我后宫无二的恩宠。
我是高高在上的庆贵妃,我虽是贵妃,却能在后宫中行使皇后的权利。
父皇的书信我一直充耳不闻,阿丹将那些信笺焚毁。
有次我随意打开一封,日子是近两天来的,父皇用我母妃的性命威胁我,叫我将魏国近来的一条运输要道的情报给他。
我肉眼可见地瘦下来,尉迟蕴对我的信任,远超我对他的信任,几乎毫不费力的,我就得到了那张战略图。
我迟疑着,梳妆时都在出神。
“娘娘,您是否真心爱着陛下?”阿丹问。
“是。”我毫不犹豫。
“那娘娘便舍弃唐国吧,与陛下琴瑟和鸣,白头终老。”
我复杂地凝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最终还是做了自己的决定。
我泄露魏国军机之事似乎一夜之间便传遍了魏国朝野,连最后位的臣子,也要掺本一折,左右不过是我吃里扒外,应该处死之类的。
尉迟蕴此间来过一次。
我们对坐,他痛苦地闭上眼:“为什么背叛朕?你要的朕都满足你了,你还想要朕如何?”
我沉默。
从这件事出了之后,我总用沉默来回答尉迟蕴。尉迟蕴总是这样,不论我做了什么错事,他都自己咬着牙,却从不对我说狠话。
最狠的话,也不过就是一句:你别如此苛待他人。再不就是,你就仗着朕宠爱你便欺负朕。
后来,我被囚进来凤梧宫,等他处置我。
若我真有心报信,又怎么会让他知道呢。
我不想他苦心经营的魏国毁于一旦,不想父皇因为我的拒绝赐死我的母妃。
我如此两难,我不是个聪明的女子,最终也不过想出一个想泄露讯息却被人发现抓包的法子。
这样,从头到尾也不过就死我一个,牵连不了他人。
只是,这样温柔待我尉迟蕴,我舍不得离开他。
尉迟蕴可是个连狠话都没有对我说过的人,当年我在御花园时,说我要成为那个唯一成为能住进他心里的女子。
我不知道我做没做到在他心中唯一,但是我心里,却只有尉迟蕴一个。
我爱他待我的温柔,爱他将我拢进怀里的温暖,爱他的眉眼,爱他的笑,我什么都爱,唯独只能陪他到这里,让我有些不甘心。
如果这个世上有一个人能无条件地包容我的坏脾气,只有尉迟蕴一个。
其实我现在脾气不怎么坏了,从前我在唐宫脾气坏,是因为总害怕父皇那些微薄的宠爱消失不见,害怕自己不够受宠母妃便没有依仗。
后来在魏国东宫,太子妃日夜与我作对,我总惦念着我不是尉迟蕴的唯一,那些坏脾气也来自对失去的恐惧。
可是入宫之后,他后宫女人无数,只有我,一直傲然地立在那些莺燕里,尉迟蕴总不顾众人的议论,牵着我的手,什么都依我。
我哪里还会有什么坏脾气呢,我这么幸福,这么快乐,拥有了一切女子都想要的,自然心胸便豁达了。
我天生体寒,很难受孕,我还没有为尉迟蕴生个孩子,延续我们的血脉,我与他,便这样潦草收场了。
大臣们都说要处死我,偏偏到最后,只是落了个将我困在冷宫的下场。
冷宫寒湿,我这身子最受不了寒,寒气入体,突然有一天,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若是换成从前,我一定一哭二闹三上吊了,但现在不打紧了,我那双眼睛就算能看见,也看不到尉迟蕴。
没有尉迟蕴,眼中的四季也没了意思。
我很快就发现了看不见的乐趣,我一遍遍地在脑中临摹尉迟蕴的样子。
“阿丹,你说阿蕴还会来看我吗?”我握着阿丹的手,阿丹似乎又哭了:“阿丹,你怎么哭了?”
“其实我也明白,他不会来的。”我想了想:“等过了今年秋天,你就出宫吧,去找一户好人家,我给你埋了一笔银子,足够你一生无忧了。”
我能不能活过今年秋天也未可知。
8
阿丹听闻陛下曾四次提议将娘娘放出冷宫,群臣多番抗议。
阿丹扫着院子里的落叶,彼时已是秋末,李昭阳照例午后在凉椅上小憩。
明黄色人影出现在门外,不过阿丹已经习惯,陛下有空时便会来这里,也不说话,静静地望着独自说话的李昭阳。
陛下每次都只远远地望着,阿丹对着门外人影微微行礼。
到了时辰,阿丹该唤李昭阳醒来,却发现李昭阳不知道何时已经没了气息。
“娘娘!”阿丹晃着李昭阳,泪珠子掉在衣襟上,晕开成一片。
尉迟蕴似乎如梦初醒,艰难地走到那凉椅旁。
李昭阳闭着眸子,似乎真的像睡着一般,安静柔和,尉迟蕴横抱起李昭阳,往冷宫之外走去。
帝王的背影,从未如此单薄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