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姬录:睿殷

1

后来,我成了觉桑权倾朝野的赫耶,觉桑百姓敬畏我仰慕我,将我宛如心头月光一般朝奉着。

他们甚至已经忘记了我不是觉桑人,我觉桑名为东珠,是我嫁到草原上时,我的第一任丈夫的乐颜大君取得,意思是东方来的珍宝。

我嫁给乐颜大君时,他已经六十岁,等他百年后,他的儿子清源大君迎娶了我,我又改了一次姓名,成了勒耶东珠,

这时,觉桑人已经渐渐的忘记了我曾是唐国来和亲的睿殷帝姬李昭瑞,人们只知道我叫勒耶东珠,取意是东苍崖山上的月光。

再后来清源大君去世,在我的支持下,我的儿子登上了大君的位置,我的身份,也成了觉桑最尊贵的赫耶。

谁能想到,从前那弱得经不起草原上的风的女子。从势单力薄任人欺辱到如今,成了草原上的最尊贵的大君也不得不考量政见的东珠赫耶。

李唐的文官们称我是了不起的女政治家,到了如今,我回想起来,那些觉桑人和唐人传颂我的那些所谓的功绩,归根结底,都是我想要活下去的逼不得已。

成为东珠赫耶的第十七年,李唐的皇帝早已经不再是我的父皇,但我还是遵守着来和亲时父皇的嘱托,觉桑与李唐五十年来,一直友好和平。

如今我已垂垂暮老,像所有老人一般喜欢看着祖孙在绒绒青草里与小羊羔子玩闹。

“赫耶,昨日安西都护府那处挂了白幡,全城锆白,奴婢派人去打听,说是都护府的陆都护去世了。”

嫁到草原来,我失去了很多,很多人在我身边死去,他们的后裔在我膝边长大,像草原上的风一样生生不息。

但我其实都不在意。

我真正在意的,是在西安都护府守望了我一辈子的那个男子。

我昏花的眼眸微微有些湿润,最后连陆元,也离我而去了。

2

阿青捡到李昭瑞时,李昭瑞脏的像个小煤球。

那时阿青是个初入青楼的可怜人,看着那小煤球从怀里掏出一枚金叶子,语气淡淡的:“姐姐,你是个好人,跟我走吧。”

阿青听那小煤球说,她叫鹿茸。

后来两个人相依为命,在大理靠卖孔雀翎为生,前几日又加入了一个名为陆元的伙计,鹿茸多盖了一座草庐,三个人每日喝酒吃肉,日子惬意快哉。

阿青梳理了一下自己和陆元以及鹿茸的重逢与相遇,今日她一整天都浑浑噩噩的,有件事从她脑海里炸开,让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昨天陆元同她说,跟她相处了不足一月的鹿茸,原来不是个寻行走天涯的江湖人,身份之贵重,远不是阿青一介粗鄙女子能接触的!

陆元告诉她,鹿茸便是那位在和亲路上失踪,搅得天下不宁,从长安到大理写满了寻人启事的睿殷帝姬!

而这陆元的身份也不得了,是皇城里的少年将军!

阿青不明白,她以为他们不过是三个天涯沦落的可怜人,谁能想到,他们两个,一位是帝姬,一位是将军。

本来大家都是朋友,把酒言欢,怎么过了一夜,就变成了囚徒和押送官这样扑朔迷离的关系?

3

辗转多日,陆元终将帝姬护送回了唐宫。

陆元想着兄弟们在天有灵也许可以安息了,但是他的心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安静平和。

回将军府之后,陆元的亲娘大夫人抱着陆元哭天喊地:“阿娘以为你再也回来了,阿元!”

大夫人靠在陆元肩上,哭成了泪人:“哪里有臣子同天子置气的道理,青骑都是你的弟兄朋友,为娘知道,可你不知你离开那几日,你父亲在陛下那里承着多少压力!”

陆元苦涩一笑,投身入了自己的院子,便开始伶仃大醉,大夫人急得跺脚,但不知缘由,无可奈何。

“喝死这不孝子吧。”大夫人最终一跺脚,气得离了院子。

酒壶落在地上,摔成了碎片,陆元在那流散的酒水上,似乎看到了一面平淡无奇的面庞,醉酒中,那熟悉的容颜,再次刺伤了陆元的心。

他想起了那日八百青骑在东市斩首,陆元闭上眼,便是兄弟们不甘的怒:“将军,卑职不懂,陛下明明知道,帝姬是擅自私逃,是帝姬之过,为何却要斩我青骑八百人!”

陆元望着将死的弟兄,心头似乎在滴血。

“帝姬的命是命,我们青骑八百人的命就不是命?”

陆元永远忘不掉刑场上那几乎堆积成山的头颅,那些从前和他喝酒打马吊的弟兄,带着满满的不甘,身首异处。

天子一怒,血流百尺。陆元埋怨陛下,却更怨那私逃的帝姬。只为一人之快乐,却连累他的弟兄们丧命。

八百人,八百个鲜活的生命,在帝王的一声令下后,妇孺妻儿,皆无所依。

陆元将那些弟兄们留下的老母妻儿安顿了,便告病离朝,连夜离开了那个让他心灰意冷的朝廷。

....

陆元逃到大理国时,梵风盛兴,百姓无论男女,衣着清凉,街上来往之人手持念珠者十之八九。

所谓佛堂遍地,百姓虔诚和善,百闻不如一见,长安似乎远在天边,离开了那个让他喘不过的地方,陆元想重新开始。

陆元的肚子适时发出一声咕噜。

陆元想着,初来乍到,没有门路,总得找个活计,先填饱了肚子。这条街全是行江湖卖艺的,有耍大刀的,胸口碎大石,热油捞金什么的,都是些寻常假把式。

陆元想,饥一顿饱一顿同行又多,说不准哪天就倒了台。

陆元对自己的身体素质很有信心,桃花眼一抬,相中了跛子街里的两家行摊子,一家是拳拳到肉的武班,一家是卖孔鸟的老翁。陆元就选了老翁家,此选择不外乎一个缘由:老翁家虽然生意不大,好在有个漂亮姑娘。

他陆元在洛阳时,也是个体面的辣手折花客,平日里没少和青骑的弟兄们一起喝花酒,因为有一张蒙骗世人的清秀面庞,格外讨姑娘们的欢心。

想到从前和他一起喝酒吃肉的兄弟,如今都变成了刀下孤魂,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陆元的心里又沉重了许多。

那姑娘拿着一捧孔鸟脱落的尾羽,远远地看她的浅青衣裙,巧笑嫣然地望着路过的客,所有的客人都会被佳人的笑脸迷住,鬼使神差地掏出腰包,买下一支孔翎。

陆元走到老翁面前。

“老人家,您这招人吗?我身强力壮,什么苦都吃得,不要工钱,只求能吃上白饭。”

老翁戴着竹笠,手指抬了抬压低的帽檐,抬了抬眼,懒懒地半眯着眸子,随手一指。

陆元顺着看去。

好么,觊觎这差事的,可不止他一个。

队伍里,下到十五愣头小儿,上到五十沧桑老汉,有翩翩公子,有破衣乞丐,总之,排队已经排到一条街对头的茶馆子了。

陆元勉强看到了队伍的尽头,也不紧张,不急不慢地蹲下身子,嘴角带着轻扬的笑,靠在老汉面前不知道说了什么。

老汉抬起眼睛,仔细地瞅了瞅这个年轻人。

苍老的声音从他口中穿来,声音不大,但是气息老成稳重:“这个小伙子长得结实,模样也不错,就你了,其余的都散了吧。”

陆元在众人的议论下,仍是一派不要脸的得意嘴脸。老翁驼着背,用拐杖打断了陆元的嚣张:“看什么看?还不帮阿青赶孔鸟去!”

陆元带着笑意的眸子略过老翁的面庞,老翁似乎若有所觉,驮着的背伏得更低了。

等着走到了荒凉僻静的小巷子里,陆元耳力不错,只听阿青小声地询问:“鹿茸,这怎么回事儿?”

阿青防备地看了他一眼:“不是说好这次咱们好好捞一笔?”

老翁缓缓地站起身,松了松脖子脊背上啪啪作响的筋骨。

‘老翁’的声音清脆慵懒,随意地回头瞥了他一眼,无所谓道:“这个大个子是个行家,刚才将我认出来,没有当街识破我。”

‘老翁’双手抱拳,是江湖上公认的谢礼,收起了不正经的话:“这行最忌被人识破,大侠认出我来没有揭发,我鹿某人收您给的这分面子。”

老翁撕掉面上的人皮,露出一张平庸的面庞。

那张脸太过平淡,陆元还想着拥有这样豪情不羁的声音的女子,究竟是怎样的人,说实话看到鹿茸的相貌时,陆元有点失望。

唯一好看便是鹿茸的眼睛,她的眸子很亮,陆元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双眼睛,五分狡黠四分聪明,还有一分让人捉摸不透地淡淡笑意。

陆元也算坦诚:“姑娘的装扮天衣无缝,堪称完美,只是姑娘方才抬眸与我对视,眸子璀璨闪烁,虽有意遮挡,但姑娘这双漂亮眼睛却瞒不住。”

鹿茸友善地笑笑,将人皮面具往怀里一揣。

陆元望着那个慵懒的背影,那背影主人的目光中,竟有种让他不自觉避开与她对视目光的锐利。

陆元在茅草屋里住了下来。

4

三人相互依靠,白日去卖孔雀翎,晚上便将赚的银两花光,吃的好酒好肉,忘却一切烦恼。

阿青泼辣张扬,周身沾了人间的烟火气,她姿色卓越,又好一席碧色衣衫,逗得鹿茸和陆元哈哈大笑。

三人之中,阿青酒量最浅,喝不了几杯便醉得不省人事。鹿茸和陆元喝酒,谁也不让谁,谁也不服输,一次又一次撞击着杯盏,直到天色破晓,两个人才满意地打个酒嗝,出溜成一团,睡个昏天黑地。

这种豪放之局也不是常有的,更多的时候,两人靠在木栏上,碰个杯,便说些掏心窝子的话,鹿茸大多数安静地倾听。

鹿茸说得最多的,便是:“都在酒里了,干!”

“鹿茸,这样的日子真好。”陆元和鹿茸头对着头,醉眼迷离地望着头顶上的月:“酒在杯里,君在月下,微风习习,春意揉在晚风里。”

陆元哈哈大笑:“所有的烦心事都在酒里,咽进肚里,能忘个干净。”他举起酒杯,对着空气:“兄弟们,我干了,你们随意。”

鹿茸没有理会陆元的醉话,托着腮,望着月,伸出手指,似乎想握住穿过指尖的风。

陆元以为鹿茸醉迷糊了:“鹿茸,你真喝醉了,竟然想攥着风!”

鹿茸眼底微醺,浅浅地笑笑:“我才不会傻得去抓风。”

鹿茸的面庞不算漂亮,甚至可以说是普通,但是此刻,她脸上的淡然恬静,那双眼眸如此明丽,唇瓣红润凝笑,衬着她的面庞柔软得像裹着蜜霜。

有这么一刻,陆元有种想尝一尝她唇的味道是否如他想得那般甜软,陆元喉结微动,清醒了些。

“风有什么可抓的呢,我享受的,可是现在这自由的感觉。想喝酒就喝酒,想吃肉就吃肉,想打嗝就打嗝,想放屁就放屁。”

“噗。”陆元被鹿茸逗笑了,敲了一下她的脑袋:“这话说的也不比要抓风聪明。”

鹿茸身子微微一怔,望了陆元一眼,目光深远:“你知道吗,陆元。你知道吗,贵族们喜欢豢养鸟雀,想尽办法将鸟雀养的漂亮光鲜,馈赠他人时显得更有脸面。”她顿了顿:“可怜那被锁铐禁锢的鸟雀,在华丽的金丝笼子里,能看到笼外的繁华,却永远飞不出来。”

陆元有些喝晕了,已经听不明白鹿茸的话了,但是他醉倒之前,听鹿茸这话和她的语气,心头竟有些淡淡的凉。

那段日子,酒肉人生,清醒时便出去做生意,疲惫了便喝酒大醉。陆元想,若是一辈子都能这样痛快地活着,那么有些伤痛,便会慢慢地麻痹愈合,不这么痛了。

陆元伸手要捡起地上酒壶的碎片,却被锋利的边缘划破了手。

他苦苦一笑,开了一壶新酒,他和鹿茸之间,若是没有那次意外便好了。

陆元有阵子神神秘秘,也不喝酒,也不同阿碧鹿茸玩乐,将自己闷在房里,不知忙活些什么。

阿青偷偷溜进房里,拾起桌上的画卷,兴奋地叫喊了一声:“鹿茸,鹿茸,你快来!”

鹿茸一来,便被阿青塞进怀里一张纸,还不等她翻开,陆元便冲进门里,想要争夺。鹿茸原本不太好奇,眼下却被陆元的反应挑起了好奇心。

她只看了一个裙角,知道他肯定画了个女子。

“呦,还是个女人。”鹿茸笑起来,躲闪着陆元伸出来的魔爪,她还想打开得大些,能看到画卷上部那女子的脸。

奈何陆元缠得太紧,没有机会。

阿青远远地看着二人嬉闹,捂嘴偷笑,笑了一会儿,坐在一旁抓起瓜子看热闹。

陆元和鹿茸玩闹推搡中,陆元没注意脚边有个桶,被桶绊倒,连带着将鹿茸也拉扯倒了。

石头锋利地划破了鹿茸的面皮。

鹿茸与陆元对视一眼,鹿茸抚上自己裂开的面皮,慌张地重新黏上,怕吓到陆元,刚要解释。

却听陆元睁大眼睛,脸色变得惨白,骇然惊道:“睿殷……帝姬?”

鹿茸的脸色也突然变了,眼底还带着不可思议。

阿青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还没反应过来,只见陆元和鹿茸二人,不欢而散。

“突然这是怎么了!”阿青不解。

此后一连几天,鹿茸和陆元彼此之间都不说话了,不管阿青怎么逗乐,两个人都冷着脸,没有丝毫的笑意。

陆元知道了鹿茸的秘密,一个阿青也不知的大秘密。

鹿茸平凡无奇的脸庞,原来也是一张人皮。她看起来平庸的身世只是幌子,鹿茸真正的身份,是唐国皇帝膝下排行十三的睿殷帝姬——李昭瑞。

阿青无奈地在二人之间周旋,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无法让两个人重修于好。

这天,陆元终于按捺不住,拦住了鹿茸:“你不该出现在大理!”

鹿茸没有笑意,抬眸反问他:“那我该在哪里?该回唐宫?”

陆元眼底泛着怒意:“你知不知道我们这些护送你远嫁觉桑的青骑兄弟们死了多少人!”

“你可知我为何千里迢迢来大理?是逃避!陛下要将护送殿下去觉桑的所有青骑赶尽杀绝!因为我那些兄弟护送有过,弄丢了和亲的睿殷帝姬!”陆元冷笑地望着他,目光带着刺人的寒气:“讽刺的是,真正的过错,明明是已经计划好了逃跑的帝姬!”

李昭瑞凝望了陆元很久,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到了遥远的夜空里,声音缥缈得恍若让人触不到的月:“陆元,为了这次逃婚,我准备了好久,我用我的前半生的一切,来赌这次逃婚。”

鹿茸垂下眼眸,两个人皆是沉默,最后,李昭瑞叹了口气:“我会回去的。”

天意弄人,陆元也没有想到,在大理国,他竟然遇见了改变了他命运的睿殷帝姬。

5

李昭瑞决定回去,就像陆元说的,因为她的私心,父皇已经处死了八百余数的青骑。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若是她不嫁去和亲,遭殃的便是觉桑和李唐国土下所有百姓。

“你说得对,陆元。我不是鹿茸,我是李昭瑞,是唐宫的睿殷帝姬。”李昭瑞勾起唇角,眼底熄灭的光芒让人动容:“父皇那边也需体面些,你到时便说我流落民间,被你所救。我会给你谋个好官职,让你带着已故之人的荣光,好好活下去。”

“我没有办法让你死去的弟兄们复活,只能将我能争取的一切补偿给你。”

“陆元,对不起。”她道。

陆元神色不动,眼底却是抹不开的恨意。如果他不是靠着父亲的护国将军这光辉头衔的庇佑活下来,是不是就不用带着兄弟们横死的怨气来怪罪李昭瑞?

一路上,阿青在其中周旋,两人之间,皆是只字不语。

陆元一路护送李昭瑞回到了那个囚禁她的唐宫,陆元这才明白那日他没听懂的话,金丝雀回到了属于她的华贵囚笼。

“陆元,辛苦你一路护送。”李昭瑞在去宣武门之前,宦官们恭敬地在一旁等候。李昭瑞深吸了一口气,踏入了朱红色掩映下的宣武门中,

陆元脑中走马观花地回想到在大理相处的那几日。

大理的鹿茸是个卖孔鸟翎的易容好手,自由自在江湖侠义。但如今,鹿茸已去,只有披上了锦绣衣袍的睿殷帝姬李昭瑞。

陆元闭上眼眸,他想自己永远忘不掉李昭瑞漆黑的眸子,认真得望着自己:“陆元,你不会知道,我从唐宫逃出来,废了多大的力气。”

陆元犹豫时,又想到了因为那些护送睿殷帝姬却被帝姬逃跑,陛下盛怒之下赐死的青骑弟兄。

似乎抱着折磨的心态,他想睿殷帝姬去觉桑和亲,她的任性胡闹不负责任,凭什么让他的弟兄们偿命!

望着瘦削柔弱的身影,陆元握紧了拳头。

……

“陛下,公主这番流落民间,是陆将军送回来的。”大太监吉公公恭敬地福身给皇帝研磨。

“朕记得,那位是陆卿的小儿子吧?”皇帝放在奏章:“朕记得去年给他封了青骑郎左副云尘少将?”

“正是陆家小公子陆元。”老太监惯会思量皇帝的想法,顺口道:“此时那小路将军正在外头候着呢。”

皇帝点了点头:“青骑办事不力丢了睿殷,朕记得已经下令处置了。没想到陆元这小子戴罪立功,睿殷平安归来,也多亏这小子一路护送,给他提策个云威将军吧。”

陆元在外头将御书房里的话听得一清二楚,那些弟兄们的性命在皇帝口中,如被指腹去碾碎的蚂蚁,随手弹去。

陆元握紧了拳头。

“睿殷帝姬求见——”

陆元侧头,李昭瑞从他身侧经过,端正雍容,宫髻之下的乖顺模样,与他对视,点头示意。

这张脸,容貌精致秀丽,恍若列在檀木柜上被人精心伺候的勾金瓷瓶。比此前鹿茸的那张平庸无奇的面庞美艳千倍万倍,是让人见到都忍不住低下头不敢仰视的绝美容颜。

但是陆元分明看到她眉宇间没了鹿茸的张扬和江湖痞气,如今她安静妥帖地微笑,乖巧得就像没有灵魂的软陶泥子。

跪在御书房门外的那刻,陆元突然明白了李昭瑞所说的代价。

陆元握紧自己的衣袖,在死去同袍和一个女子余生的自由里,他根本无法抉择自己的选择究竟对不对。

陆元望着那远去的精致裙摆,失了神。

6

“小陆将军也进来吧。”皇帝威严的声音从御书房中传来。

“下月十七是个好日子,觉桑使者已经将新的婚期传了回去。”皇帝笑容满面,陆元却感受不到那眼底真正的笑意。那副谈论的语气,似乎嫁出去的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而是某个可以估价的商品。

觉桑的主君已经年过六十,久病缠身,而睿殷帝姬李昭瑞才不过年满十八,正是红颜青涩大好年华。

陆元心头一沉,他早知道睿殷和亲的那位草原大君的年纪,从前他并不在乎,不过如今,年过六十,久病缠身四个字,却像烙铁一样,烙在自己的心里,有种扼住他呼吸的疼痛。

眼锋悄悄地打量了睿殷帝姬,李昭瑞神色不变,盈盈跪拜,眉宇间没有丝毫不愿,乖巧自然:“儿臣遵旨。”

起身时,少女坦诚地恳求道:“儿臣这一去,只怕再无法回归故里,只求远嫁之前,将我李唐天下烙印于心。”

皇帝年迈的浑浊眸子里沉吟一番,无情冷硬的眸子眼底柔软了些:“瑞儿对江山社稷有功。”但眼底却并无内疚:“那这几日便在皇城周围好好转转,那便小陆将军随护了。”

“是。”二人齐道。

从御书房离开,李昭瑞和陆元一道离开,期间,李昭瑞眉间安宁,嘴角上扬:“将军真是想甩都甩不开本宫呀。”

陆元无言,离开时,双手抱拳:“微臣告退。”

李昭瑞神色有些失落,陆元停下离开脚步:“明日午时三刻,微臣在宣武门外候着。”

李昭瑞眸光有一瞬间被点燃了,但那光很快又熄灭。

李昭瑞明白,她是殷睿帝姬,是陛下的女儿,也是李唐的女儿,她要嫁的人,是觉桑六十岁的大君,是维系觉桑与李唐的纽带。

可是为什么,她就是想靠近他,想念与他把酒言欢的日子,想念他笑起来时唇边的暖。想念他抚摸自己发丝的温柔。

身为唐宫的帝姬,她从来都没有自由,但是这一次,她想任性一次,想陪在陆元身边,哪怕他恨自己害了他八百铁骑,哪怕他只是奉父皇的旨意陪自己游玩,哪怕她与陆元之间的融洽是表面的,是短暂的,但是李昭瑞还觉得值得。

她不争余生,只能争眼前朝夕。

什么时候喜欢陆元的呢?

大约是他那天识破了自己的易容,然后夸赞她有一双好看的眼睛时。

7

李昭瑞换上寻常便装,出宫时,陆元已经握着腰间刀柄,在那里等候了。

“将军早。”今日李昭瑞穿了一席青花裙摆,脸庞干净柔和,含笑的眸子凝望着他,轻轻笑起来时,陆元觉得周遭鲜花都失了颜色。

陆元沉默着走在前头,李昭瑞小跑才能追上他的脚步。

“陆元,你别走这么快,我追不上。”李昭瑞不满地小声抱怨了一声。

陆元冷哼一声,脚下的步子却慢了下来。李昭瑞与他并肩,脸上仍是笑着,宫里的女人都是演戏的好手,就像此刻她明明不快乐,也不想笑,但还是将唇角定在合适的弧度上,假装自己很好。

她如果再像陆元一样板着脸,那他们两个人最后在一起的几日,也不会有好的回忆了。

“陆元,我们去春溪喝酒吧。”皇城的风光能有多好看,不过就是父皇安抚她情绪的法子,李昭瑞心思不在风景,她不在乎什么故国风光,她只在乎陆元。

陆元语气疏离:“是,殿下。”

李昭瑞脸上的笑再也坚持不下去,你瞧,陆元是恨透了她的。

一杯一杯的酒水入肚,那根本就不是在饮酒,而是吞火,急酒最容易醉人,李昭瑞酒量很好。

“陆元,我从前听过一句话,叫酒不醉人人自醉。”李昭瑞吐出来的气都带着醉人的酒香:“你我曾在西草坡夜饮长醉,到了今日,你连句话都不肯与我多说了。”

李昭瑞自嘲微笑,一饮而尽。

陆元复杂地望着手不停杯的女子,最后还是伸出手阻拦她提起酒壶的手。

“殿下,你喝得太多了。”李昭瑞的手冰凉,让他有些心疼,他沉着面庞,阻止她:“酒寒凉,伤胃。”

李昭瑞是真的醉了,醉酒给了她勇气让她拉起了陆元的手,陆元感受到李昭瑞双手柔软的冰凉,这于理不合,但陆元没有挣脱开。

李昭瑞抬起醉眼:“父皇子嗣繁茂,光帝姬就有十四位,阿元啊,从小到大,我是最乖巧的,最识大体的帝姬。因为我没办法呀,除了依靠父皇的宠爱,我什么也靠不了呀。

其他的帝姬都有母妃疼爱呵护,唯有我出生时便没了母妃。

皇后娘娘从小将我留在身边,我三岁那年,昭萱出生了,那是皇后娘娘的血亲的女儿,皇后娘娘嫌我的聪慧挡住了昭萱的恩宠,便将我迁出了凤銮宫,皇后娘娘与我有大恩,我感激她。”

陆元沉默地望着醉酒后偷偷落泪的李昭瑞,除了能擦去她眼角的泪,却什么也做不了。

“觉桑提出和亲,要父皇给他们一位嫡出的帝姬为和平之使,觉桑的主君六十余岁,嫁过去的女儿便是守一生活寡,皇后娘娘养育我多年,面上与嫡公主无二,再也没有比我更适合代替真正的嫡公主昭萱昭元去的女儿了。”

李昭瑞抹掉眼泪:“阿元,觉桑的风能吹倒树木,冻死牛羊。”她喃喃自语,最后陆元只在她弱不可闻地小声自语中听到:“与有情人厮守终生,谁不愿呢?”

陆元只听见了一句,便将她横抱起来,李昭瑞醉得太浓,错过了陆元轻柔的动作和温柔的担忧:“殿下醉了。”

相对之下,陆元错过了更重要的。

错过了那声李昭瑞哽咽之后地真心言语地我心悦君。

也是,若是有情人都能成双入对,世间便少了许多剜心抓肝的闺梦春恨。

醉酒那日后,李昭瑞和陆元之间的冷疏,化去了不少。阿青看在眼里,也为陆元和李昭瑞开心,阿青又担心着,二人若是平凡人家,此等情愫理应执手终老,但他们二人,不论是谁也无法阻拦李昭瑞远嫁觉桑的旨意。

8

三人似乎还似从前一般,阿青温酒逗闷子,陆元和李昭瑞被她逗得哈哈大笑。

但是三人都知道,他们都在自欺欺人。

“鹿茸后日就要回宫备嫁了,此番,或许是我们三人最后的一壶春溪酒了。”阿青红着眼,提着酒壶的手微微颤抖,终归是倒出酒来,怕自己哭鼻子扰了氛围,便退了席,自己跑房间里哭鼻子去了。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李昭瑞面上不带感伤,只举起酒杯:“陆将军,不碰一个?”她爽朗勾唇,似乎出嫁之人不是她。

陆元的神色也看起来很自然,只不过她唤自己陆将军时,陆元有些走神,想到了前几日李昭瑞醉酒时唤他的那声阿元。

此生再无机会了。

“陆将军。”李昭瑞想着,有些事情她离开前必须说清楚好些:“我在宫中一直循规蹈矩,直到有一次我看到了我身边的嬷嬷拿着一副人皮面具,那时候我才知道,我母妃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而是肆意自在的江湖女侠。”

她从怀里掏出那张人皮面具,上面被划伤了一个破口:“父皇年轻时微服私访,被我母妃所救,母妃不是被拴住的金丝雀,而是真正高枝上能高飞的雁。嬷嬷说,父皇与我母妃两情相悦,母妃为了他放弃了江湖。”

她垂眸,将那副人皮放在火上点燃,似乎烧去了许多旧岁月。

“我母妃在宫中不快活,自然了,高飞的雁如何甘心被拴上枷锁。”李昭瑞望着指尖燃烧起来的面具:“在嬷嬷那里,我听到了我母妃在民间时如何除暴安良、如何洒脱自在,我羡慕那样的日子,把酒言歌,无拘无束。那时候就告诉自己,有朝一日,我也要离开这宫闱,过那样的生活。”

陆元握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原来宫中唯唯诺诺的睿殷帝姬,早就厌倦了宫里的生活,她一定在脑海里畅想过无数次那样恣意的一生。

如若不然,她怎么能骗得过他的眼睛,以为她的那种无拘无束地洒脱自在是骨血里的气质。

“不过还是我太天真了。”李昭瑞笑笑,这次真实了许多,眼底的内疚像钩子一般扯住了陆元的心:“我早就应该明白,我逃不出这宫闱,我生是唐宫的帝姬,死也是唐宫的鬼。只是我明白得太晚,因为我的无知和任性害了青骑八百弟兄。”

“我将用余生去赎罪。”李昭瑞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她直直地盯着陆元,似乎想从他眼底看出些什么,最终还是失望:“陆将军,如此一别,你我再无今日。”

陆元微微躬身:“末将恭送殿下。”

李昭瑞眼底最后的光熄灭了,她感觉自己笑得僵硬,脸皮发酸,但她还是笑着,华贵安然。

“保重,陆将军。”

保重,阿元。

李昭瑞转过身,眼泪从眼窝里滑落,悄无声息地在李昭瑞含笑的唇角上凝固,她总是笑,她是帝姬,不能让人瞧出悲伤。

陆元望着她离开的背影,生怕李昭瑞会回头。

男儿有泪不轻弹,陆元一双瞳里充着血,紧紧地咬着牙,直到李昭瑞彻底离开,他才无力地倒在了软垫上。

觉桑这么远,如果她受了欺负怎么办呢?他这样卑微的官职,都无法守护她。

他是臣子,无法违背君主的意志。

李昭瑞去看了阿青。

阿青一双眼哭成了桃子:“鹿茸,陆元没有留你?”

李昭瑞安抚地拉起她的手,叹了口气:“我和阿元之间,隔着君臣,隔着青骑八百弟兄的性命,更隔着李唐与觉桑之友好。里头无论哪一个距离,都是我们二人无法跨越的沟壑。”

阿青不懂:“你们可以私奔啊。”

李昭瑞声音平静:“我先前逃婚之事,死了八百人,如果我与他再逃了,又会死多少人呢?”

“血流成河必然是我们相爱的代价,我们都付不起。”

李昭瑞苍白地抹掉眼角的湿滑:“我和陆元,只能如此了。”

9

李昭瑞出嫁那日,长安百里红缎装缀,百姓其乐融融,李唐的天子在观楼之上摸索着手心里的一对玉核桃,眸光无澜。

阿青在酒楼上,望着那镶嵌珍珠翠玉的华丽轿撵越来越远,对着那远去的婚驾,哭得差点背过气去。阿青回头望了一眼陆元,陆元沉着脸,一杯一杯地往肚里灌酒。

在家国和平面前,陆元怎敢儿女情长?他怎么敢踏出这一步?怎么能自私地留住她?怎么敢像心头渴望的那样,握住她的手?

他不敢。

家国之重不亚于泰山压顶,他不能搏,不能用天下之安宁来搏。

李昭瑞不能不去和亲,他也不能率性决绝地前去阻拦。

长安的喜乐喧哗,百姓的欢呼热闹,落入李昭瑞眼底,她放下窗口的红帘,全都收尽眼底。

牺牲她的快乐她的幸福,成全李唐无数家庭的快乐和幸福,这是身为帝姬的代价,要用她李昭瑞的一生来偿还。

李昭瑞还记得她和陆元命运发生巨变的那一夜,在她的人皮面具被石子划破之前。陆元画了一幅画,其实李昭瑞看到了那幅画里的女子,模样平常,唯一双眼眸明亮闪烁。

陆元和自己都是绝顶的表演者,戏子沉浸在唱词里骗了世人的眼泪,而他们则是瞒过了天下人,独欺骗自己。

10

后来陆元平定了周遭几个小国的战乱,自己调离去了远离皇城长安的偏远之地——安西都护府。那里是觉桑与李唐的交界处。

经常发生一些觉桑人与李唐人之间的冲突。

陆元此举,无异于自断臂膀,推出兵权。可谁料帝王大手一挥,便同意了,隔年便打发陆元连带着自己最宠爱的女儿萱阳帝姬一同离了长安,往遥远干燥的西面去了。

谁也不知道这位威名赫赫的陆将军究竟是怎么想的,放着皇城里舒坦日子不过,非到那荒远之地生活。

陆元来到安西都护府。

望着远远的青草绿地,他伸出手,接住从草原而来地带着青草气味的风。

一住,便是一生。

陆将军前半生戎马辉煌,后半生却在安西都护府守望觉桑。

其中之道理,只有一直陪伴着陆元将军的青夫人知晓。

陆元咽气之前,死死地攥着阿青的手,他说不出话,只是目光一直落在修长的长条木盒里,阿青含泪,点了点头。

“我明白,我明白。”阿青抹掉眼泪,泣不成声,陆元这才笑了,眼底安宁起来,闭上了眼睛。

阿青打开那木盒,里面小心地珍藏着一幅画卷。

那上面的女子,模样平平,唯独一双眼睛,闪烁着摄人心魄的光彩,恍若画中女子活着一般。

阿青见证了这段感情,自知这幅画曾耗了陆元多少情衷。

她望着西面觉桑之地,似乎回想起了从前三人饮酒作乐,无拘无束地在街头嬉笑着买卖孔雀翎时的情景。

她将那幅画放在怀中,像是拥抱了从前的回忆。

随着这幅画与陆元一同被埋葬,而那时,安西都护府传来消息,觉桑最伟大的赫耶东珠太后,昨夜薨逝。

阿青披上风帽,踏着青青绿草,一身白衣在青绿色中格外显眼,她要去送一位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