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姬录:萱麟
1
“青夫人,在他身边,你感到过卑微吗?”
从昨天早晨开始,安西都护府中,从溜马的小厮到将军夫人李昭萱,从早忙到晚,就为抹除一些痕迹。
关于镇安大将陆元曾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
青夫人与李昭萱一起收拾那些陆元有关的旧物。
生前多么显赫贵重,死后不过是一抔黄土。
听到李昭萱无力且压抑的,因为忘记饮水而略显干枯的声音,青夫人点了点:“每时每刻,那种感觉常伴我身。”
李昭萱习惯性地侧着眼眸,嘲讽地挑起眼睑:“娼妓出身,确实该卑微。”
青夫人和李昭萱斗了大半辈子,不甘示弱:“纵是出身不好,也得了将军生前的顾惜宠爱。”
两个女人的目光在杂乱的卧房里久久地对视,没有意料中的锋利,收回目光,彼此的眼瞳中看到那些晕不来的哀伤,像是同病相怜的乞丐,狼狈又破烂。
“我们都输了不是吗?”李昭萱将古董瓷器收入宝盒,眼底苦涩。
青夫人无声,沉默地凝望着一直张挂在陆元寝室里的那张美人图。
对男人说,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无论她们如何用肉体和情感来爱他温暖他,他也总是沉默的,淡淡的。
像是你敲了门,却没有等到回应。
2
对于不受宠的帝姬来说,金铃宝坊是宫中最好的去处,因为居住的是皇帝的女儿们,衣食住行无一不是好的。
但是我看不上那个寒酸的地方,我从小便在母后的身边长大,母后所居的金銮殿是唐宫里最富丽堂皇的宫殿。
当你吃的都是狩猎时新猎的新鲜肉类,是清晨刚摘的瓜果时蔬,便不会瞧上在御膳房的冷阁储藏过的食物;当得到的珠宝金银、发钗绫罗都是优先挑选的,便瞧不上那些因为没有被我看上才送去金玲宝坊的珠宝。
我得到的一切都是最好的,所以小小的金玲宝坊,我看不上。
我是唐宫的嫡公主,父皇关心我,母后宠爱我。
纵使我年纪不是最大的,阖宫夜宴时,男宾与女宾用白玉珠帘隔开,属于帝姬的位子里头,我一定是最前面的。
遇见陆元那天,父皇满心欢悦地走下王座,走到陆元身边,陆元站起身,恭敬地垂首行敬重礼。
父皇举起陆元的手,很难见到父皇如此开怀地大笑:“此次阿勒耶一役,陆将军如我北唐的利刃,割开了突弥部的咽喉。”
“因为陆将军,从此我北唐的东部终于安稳,突弥部低下了高昂的狮子头,宣誓臣服!”
一番话说得夜宴之上的诸臣对朝堂新贵无不惊叹敬服。
父皇高举酒樽:“愿我北唐江山永固。”
整个宴会的所有人,齐齐举杯:“江山永固。”
一饮而尽。
我透过那些在烛火中闪烁洁白的流光珠帘,看到了陆元。
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的轮廓微微泛红,谦卑俊朗,长而微卷的睫毛下,有着一双像朝露一样清澈的眼睛,柔和的笑意在眸中凝聚。
我拉了拉坐在我身旁的妹妹:“昭元,你看他,瘦弱修长眉眼和气,一点都不像个征战杀场手能提剑的男人。”
昭元顾不上我,她一向如此,看到杯盘中的珍馐就拔不动腿,虽然她极力吃得斯文,但是帕子后面的嘴里塞满了东西,含糊不清道:“别以貌取人,突弥部是什么地方?连那里的妇孺都是野蛮人!提起马刀来也可上战场,拿下突弥部,他可不简单。”
我气急败坏她这不优雅的模样,教训了她一句:“你是北唐的嫡公主,怎么能吃相如小猪一般!”
整场夜宴,我的目光总忍不住落在他身上,他的笑,他的俊朗,他的英年盛名,都想荼蘼花一样,吸引着我。
“眸光柔软,似有春意懵懂。”昭元伸出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姐,你喜欢他?”
我撩开她的手:“别扰我瞧他。”
“别想了姐,他只是个将军。”昭元放下她的肘子:“母后说过,我们是北唐的嫡公主,你我的身份贵重,以后必然要去他国和亲,是要做皇后的,你不是最想做皇后了?”
“不了。”
我只说了两个字,但是昭元和我一起长大,是最了解我的,从小我就想做皇后,如我母后一般,端庄文雅,母仪天下。
许是看到了我的坚定,昭元一脸敬畏望着我,用刚吃了大肘子的油腻腻手掌,拍了拍我的肩。
陆元一定不知道我为了做她的妻子,连母后许诺给我的皇后之位都不要了。
那时候,我什么都没想,我只顾想他了。
3
醺红色的晚霞斜映着桃花色的云彩,燕雀归巢,阖宫安宁。
每当这时,遥远的钟宝楼传荡着厚重的敲钟声,声音令人沉醉,紧接着听见一声声吆喝贯彻宫帷,攒动的人头像蝼蚁。
宫门下钥前,宫中的男子们都要离开唐宫。远远的,我就看到了陆元的深红色朝服,陆元很好辨认。
一是他气度不凡,二是他冠上的那枚成色璀璨的孔雀石不管在哪里都很耀眼夺目。
我最喜欢孔雀这种鸟儿,陆元头顶的那枚孔雀石,是大理进贡的珍贵玉石,受光时,会在阳光下变成孔雀翎的颜色。
这种珍惜的宝石只有两枚,两枚父皇都赐给了我,一枚父皇让司宝阁给我制成了项链,另一枚则偷偷替换了父皇赏赐给他的官帽上的顶戴青金石,换成了我的孔雀蓝宝石。
父皇教训了我一通,却也无可奈何。
自从夜宴一遇,我便被那无尽的相思环绕,想着我的孔雀石和陆元的那个是一对,便欢喜得爱不释手。
我听说陆将军特别喜欢那枚孔雀石。
我心情也好,清晨婢子梳妆,犹犹豫豫:“帝姬,坊间已有流言,说您心悦陆元将军,孔雀石实则是私相授受。”
我听闻,抬起眸子,格外雀跃:“我就是要这样。”
“帝姬,您是北唐最尊贵的帝姬,您这是在用自己的名节博弈!皇后娘娘一定会生气的!”
我摇头:“母后这次一定会依我。”
婢女不解。
“这次我是铁了心嫁给陆元了,谁都别想阻拦我。”
这个消息很快便传到了父皇的耳朵里。
“陆卿不错。”父皇垂首:“只是未必是我儿的良配。”
我倔强:“何为良配?非得嫁给国君成为王后才是良配?就像殷睿姐姐或是庆阳姐姐那般,为江山社稷有利才是良配?”
父皇沉默,我感觉的父皇的身形怔住,声音颤抖:“你说什么?”
我无所畏惧:“您膝下有十四个女儿,少我一个联姻又有什么关系。”
父皇气急,扬起手打在我的脸上。我呆住了,从来我都是父皇母后的掌心宝,就算平白哭两声都能惊动大半个唐宫。
我第一次见到这样面目狰狞的父皇,也许是我戳了父亲的心伤,我毫不在乎。眼泪倔强地在眼眶里旋转:“我不管,如果我不能嫁给陆元,我宁愿去死。”
“都是你母后将你惯得没个帝姬的样子!”
父皇并没有松口的意思。我眼风往抬梁龙柱上一瞥,心下一横,咬着牙冲到了那龙柱上。
我感觉温热的血液从我脸庞落下,血水落进了我的眼里。
母后从殿外冲进来,哭着抱住我。
我听着父皇焦急的声音:“传太医!快!”
满殿乱成一锅粥,父皇的失望,母后的担忧,那时候的我通通没有看到。
那时我顾着惬意,心里是欢愉的,经我一闹,我一定能嫁给陆元。
帝姬撞柱,决心坚定,我父皇母后肯定拿这样的我没有办法。
此后的很多年,在不幸的婚姻生活中,我方才悔悟。那一撞,撞碎了母后的颜面,撞散了我和父皇的父女情分,促成了我那狼狈的闺中名誉,唐都贵族女眷都看不起我。我心心念念要嫁给的陆元,我终究没有得到他的真情,所谓厚情待,不过是场面和谐罢了。
这一切闹剧,始于我的十六岁,也终结在我的十六岁。
十六岁前,我在唐宫里,自豪地认为所有人都爱戴我崇敬我是因为我真的足够优秀。
那时我太稚嫩,以至于没有看明白,其实不是我有多好,我之所以能得到那些顶好的恩赐和称赞,不过是身为北唐尊贵的嫡公主,抛开这层身份,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4
嫁给陆元的那日,我让婢女将我打扮得光彩照人,用的珠宝钗饰也是最华丽精巧的,我欢喜地抱着凤头钗出神。
父皇的失望也好,母后的无奈也好,只要陆元也如我爱他那般爱我,就都值得。
窗外杜鹃的叫声,在我耳畔中都是悦耳的,那啼血般的声音,像梦魇中清醒的预言。我当时只顾沉浸在幸福里,没有注意到,这场婚姻,贯穿了我所有的不幸。
北唐嫡公主的婚仪,是北唐百年来都没有的奢华与热闹。陆元的官职连越两级,成了宫中炙手可热的权贵。
新婚夜,我在陆府的承华院,雀跃地等待着,心间似乎都在被欢喜燃烧,炙热滚烫。
陆元推门而入,浑身酒气,我有些打鼓,矜持得都不敢喘气。
我在喜帕的边缘,看他紧握着拳头,纹丝不动,我心中窃喜,不会是紧张得都不会说话了吧。
我俩就这么沉默地坐着,我只觉得我的头冠压得我要坐不直身子了。
“夫君……”
“帝姬……”
我们异口同声打破宁静,我羞赦,娇声道:“夫君先言。”
陆元的声音听起来像清晨的薄雾,清朗沉静,没有征战沙场战士的粗犷,他犹豫了一番:“听闻帝姬在乾庆殿里为了我撞柱……”
我有些害羞:“让夫君笑话了。”
陆元起身,半跪在我面前,我心头突然闪过一抹不祥,“帝姬,陆元受帝姬情谊有愧,帝姬实在是忠烈之人,陆元配不起帝姬这一番看重,陆元不忍欺骗殿下,其实陆元早已付出情衷,自认心中此生唯她一人。”
我木讷地掀开喜帕,心中似乎什么东西轰然崩塌:“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愤怒地揪起他刺目的婚服衣领:“你以为你得到的是谁的爱,本宫是北唐的嫡帝姬!”
“臣受之有愧。”
我心心念念的那副眉眼就在我的面前,是我梦中的天神,频频入梦,寄托了我闺中的全部情思,我扬起手,冲动促使我将巴掌落在他的面庞上。
可是在触要触到他脸颊时,突然就无法下手了,我舍不得。
手无力了起来,我浑身都没有力气了,软软地坐在地上,霞冠破碎般滚到地上,乱了发髻,眼泪花了妆。
陆元缓缓蹲下身:“是臣辜负了殿下,陆元许诺,定会敬重相携,绝不背弃。”
我缓缓抬头,声音有些枯涩:“可我要的不是这个,我撞柱而来的婚姻,要的不是这个!”
陆元沉默,我想他没有办法回答我。
在我新婚那夜,我一夜之间明白,这个世上,不是所有昂贵的代价都能换到与之匹配的结果,有时候伤一个人的心,只需动动唇齿,一句“不爱”二字。
我撑起最后的尊严,站起身子,指向门口:“滚。”
陆元犹豫半分,还是转身离去,他离开时,我疯了一般用茶水擦去妆容,将满头的钗子拔下来乱丢一气,我的盛装打扮就是一个笑话。
静静的夜里,明月高悬,清风温和,松枝斜影绰绰落在窗前,我紧紧地抱着自己,心里却只有冷。
从前在宫里,有次生辰我同父皇说想要天上的月亮,父皇用八百工匠连月给我修了一幢明月台,那是唐宫里最高的建筑,站在上面,似乎抬首就是蟾宫。
我还记得父皇当年说的话:“萱儿,父皇不能送你天上的月亮,只能送你一幢小楼,比所有人都能更接近月亮。”
我如今出嫁,便是陆家的人,我虽是唐宫的帝姬,却没有常住唐宫的理由了,我嫁给陆元,不是我父皇母后所愿,我让他们失望了。
我所有的委屈,以后都只能咽到肚子里,好让他们知道,我的执拗一定值得。
天亮前,我擦干泪水,换上体面的衣裳,用厚厚的脂粉遮住面庞上的憔悴,镜中的少女绾上婚妇的发髻,我望镜出神,梳了成熟的发髻也难掩眉宇间的稚气,但是我明白,我有什么改变了。
我要成熟些,我是陆元的正妻,我们要携手衰老,直到共赴黄泉,我们来日漫长。
我是堂堂北唐帝姬,如今却只能卑微地想,也许每天待在他身边,有一天他会改变心意,爱上我。
我用嫁妆打点了宫里来的太监嬷嬷:“父皇朝堂繁杂母后在后宫也是无法安宁,他们也不希望我在这里过得不好,烦请各位嬷嬷公公将昨夜之事烂在肚里,该如何说,各位心有分寸。”
我怕若是父皇知道,在朝堂上为难陆元。
陆元不快乐不顺利,不是我想的,我希望他因为我而幸福快乐,并非是因为我的到来徒增烦恼。
爱令人高雅,高于云端,又使人卑微,跌入泥土。
5
懂事的孩子惹人喜爱,但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
陆元说心中已有欢喜之人,我自知欢喜的滋味,无色无味却痴缠柔肠,我入陆府后,一直对陆远柔肠所系的那位姑娘很好奇。
奇怪的是,府中我嫁入时,便因为父皇的命令,将陆元府中的所有妾室都驱散了去,当时也未见陆元有丝毫的不满。
“府中老爷可有格外看重的女子?”碧波亭内,我手持茗茶,微沾滋味。
来者是府中的管家,什么事情也避不过苏管家的耳目。
苏管家忌惮我的身份,不敢胡言,恭敬行礼:“主子平日里少进女色,府内也只对身边的青姑娘有细微不同。”
“细微是如何细微的?”我凝眉,那管家更加兢兢战战,不等我细问,姑子来报说陆元回来了。
我便散了拷问,收拢耳旁碎发,赶去见他,脚步不由匆忙:“快将给将军备的冰融蜜梨汤拿来。”
见我这匆忙模样,身旁众人都不由发笑。
我兴冲冲地去书房见他,陆元背对着房门,房门微敞,身旁站着亭亭玉立的纤细青影,陆元今日的衣衫也是干爽的靛青色,我从门外瞧着,这般配的颜色让人眼酸。
两人肩头挨着肩头,为了维护我的名声,也是为了父皇不发难,陆元一直歇在我屋里,唯有夜里我能与他距离近些,但这也是我不能安寐的原因。我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中间的空隙却足以容得下两人横卧。
不论她如何引诱,陆元都正襟危坐,用年龄尚小敷衍着我。
我从未同陆元像那名叫阿青的女子这么亲近。
阿青动了动身子,从书案上的食盒里拿出一碗枸杞乌鸡汤,陆元转身,端过鸡汤,垂首细细品味,倏尔抬头,我怕被他看到窘迫,所以先一步躲了起来。
“阿元,味道可好?”
“你的手艺自然是好的。”陆元声音温柔。
我紧贴着屋门,掩住眸中失落,我记得我有次给他送鸡汤,他说鸡汤油腻又是上火之物,他不喜欢。所以我就记在心里,给他准备清凉解热的冰梨汤。
原来不是味口不对,是准备的人错了。
我正准备离开,适逢阿青出来关门,巧笑嫣然:“见过夫人。”
陆元从她身后出来,手中的碗盏还未放下,目光落到我手上的食盒,面色局促。
我在唐宫里是横冲直撞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性子,但是在陆元面前,我乖巧安静,保持淡淡的笑:“想着天色也越发热了,想着手里的汤水有点酸了,就先回去了。”
我脚步从容,转过身时,抬头匆匆望天,将眼底湿润收了回去。
爱上了一个人,便没有了自己。我从前不相信这些话,如今我收敛性子,愈发觉得这是个伤人更伤己的话。
夜里,还是像往常一样,我摆弄着指间的针线,等着陆元。
“殿下,老身从小伺候你长大,不得不说一句,您这样端着可不是好事,若是驸马以后跟那个贱婢更加猖狂了你该如何收场?宠妾灭妻之事……”
我手中的针脚停顿,有些失落,打断嬷嬷:“我有分寸……”
嬷嬷望着我,我假装看不到她的心疼,嬷嬷替我收拢发髻:“殿下,听老奴一句,乖巧的孩子或许能讨人欢心,但是会哭的孩子才能得到蜜糖。”
我点头,明白嬷嬷的意思。
陆元今日来时,与往日不同。
他喝了酒,一身酒气。像是天助于我,侍奉陆元脱靴前,我抬头望着他:“将军为何总是冷漠对我?是我不够周到还是没有尽到一个妻子的妥帖?”
陆元复杂地望着我,似有内疚。
我抓住他的那抹内疚,泪水滑落眼眶,这些泪水也不全然是虚情,委屈占了七分:“将军待我冷漠也好,敬重也罢,我都没有后悔嫁给将军,没有后悔那日撞柱。”
“还记得你大胜突弥部的宴会吗?那时候我在珠帘后面,远远地看你,雄姿英发眉目俊朗。那时候,我便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成为你的妻子。哪怕我用我的一切来博这个机会,撞柱的耻辱如何,嫡帝姬的身份又如何,我只想在你身边,哪怕你不喜欢我,厌弃我,我也甘愿。”
“将军,我的心很小,小到只能容你一个人,所以,就算你对我敬而远之,一次次推开我,我也愿意走近你爱重你。”
我原本只是听嬷嬷的,卖卖苦楚,不知不觉,便将真心混进了话语里,眼泪决堤。
陆元醉醺醺的眸子里有些心疼,或许是我的真心打动了他,他将我扶起,拥我入怀,我勾住他的脖颈,吻上他的唇。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真的亲密起来。
上元节时,陆元会耐着心思陪我去放河灯,我们像寻常百姓的夫妇一样,流转在人潮拥挤中,我牵着他的手,他也没有拒绝。
我对他的称呼从将军变成了夫君,他最初唤我殿下,后来变成了夫人。
我觉得我的付出得到了回报。
那夜灯会结束,回府时,阿青在门外领着一众奴婢等候我们回来。
阿青看到我和陆元言笑打闹着,脸色奇怪了起来,那瞬间的惨白,让我有些舒坦的得意。
我一时兴奋得意,也为了刺激阿青,便勾着陆元的胳膊,撒娇道:“阿元,逛了一夜我有点脚酸。”
谁知陆元听到“阿元”这个称呼,沉默下来,月色下,他的目光逐渐变得冷漠,他将我挽着他的手拉开,沉声道:“吩咐人抬轿子来,把夫人送回院里。”
头也不回地离开,我感觉我们之间的距离因为一个称呼,重新回到了那里。
只我一个人留在原地。
阿青紧跟着陆元离开的脚步,临走时,可怜地瞧了我一眼,然后扯起嘴角,似是嘲讽,我僵住了。
记得阿青那日在书房也唤他阿元,怎么阿青能唤得,我却唤不得?
“夫人,请上轿。”
我脑中一片空白,就像是穿着华美长袍的乞丐,当那用来欺人欺己的袍子被扯破,难过地发现自己还是个乞丐。
6
陆元那阵子宁肯住书房也不愿再来我这里,我们无声地进行了一场冷战,令我真正难过的,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如果唤他一声阿元也是错的,那么什么是对的呢?
我又回到了从天黑等到天亮的日子,我明明是陆府的女主人,却无法驱赶这府中偌大的寂寞。阿青什么都不必做,便能得到陆元的疼爱,而我无论多么努力地靠近他,也能被他轻轻一推,我们中间,就是悬崖沟壑。
迈出去的人注定是我,粉身碎骨的必然也是我。
7
我以为最近食欲不佳,精神萎靡是因为和陆元冷战的缘故,却没成想,御医来过,我有了陆元的孩子。
我想着,或许这是我们关系缓和的关键,刚知道这消息,我便赶去告诉陆元。
陆元在书房习字,阿青在一旁侍奉笔墨。
“夫君,我有些事想告诉你。”我扫过阿青,阿青看向陆元。
陆元没有动,阿青解意地妩媚笑道:“我去看看小厨房的薏仁粥煲好了没。”
“我有喜了。”我冷静道。
陆元的眼底有片刻的惊喜,随后暗淡下去,只是平淡地应道:“知道了,明天我就将这个消息报给宫里。”
“我以为你会高兴。”
“我高兴。”他沉着道。
我突然不欣喜了,心中只觉疲惫。
空气安静下来,许久,我道:“我嫁到陆家时,我父皇虽遣散了你的妾室,却并未说过不许你纳妾,如今我怀了身孕,你的身边也要多个人了。”
“阿青在你身边侍奉多年,比我对你还要了解些,她是侧室的最佳人选。”
“我陆元岂是这样的人?”陆元语气中有些怒气:“若我趁你有喜时娶了阿青,阿青又该如何?”
我原本心中有些喜气,又被他后面的话打回了原形。
“况且,我不会娶她。”陆元道。
门外传来细微的声响,我出去时,只看到树枝上被拉扯下来的青色布料。
陆元的拒绝倒是让我始料未及,想必阿青也没有想到。
因为怀孕的缘故,我们之间因为这个孩子的维系显得和谐了许多。
我期待着肚里孩子的到来,陆元想必也是。
我怀孕七个月时,下人来报,说东书房出事了。
赶到东书房时,我听到一声砚台摔碎的声音,漫天的酒气从书房的门缝里传来,阿青衣衫不整,陆元面色悔恨。
而我,则闻到了从宫里传出来的特殊香气,淡淡地藏在酒气里。我斜了一眼跪坐在角落哭泣的阿青,想不到阿青为了让陆元娶她,真是什么办法都想出来了。
我坐在一旁:“既然事情出了,那就把阿青收房吧,不过阿青毕竟是娼妓出身,身份不太体面,做侧室还是高攀,就侍妾身份吧。”
我这样说,陆元也没有反对。
“天色不早了,都散了吧,找几个看着伶俐的,把老爷送回房里,别耽搁了明日上早朝。”我喝着茶水,眼底隐晦不明:“阿青留下。”
我坐在主位上,俯视着拭泪的阿青。
“娼妓出身,手段果然狠厉。”我玩弄着指甲:“可是你别忘了,我是宫里出来的帝姬,你那些脏东西,我在宫中见得多了,我猜猜,你这是从宫里的老太监手里买来的吧,叫布里香。”
阿青的脸色骤然变得苍白。
“我就是不明白,陆元已经这么宠爱你了,娶你不过是早晚的事,你又何必用这样的手段?”
阿青冷笑:“与你无关。”
我的笑收敛了起来:“我是将军府的女主人,在我眼皮底下,你最好还是安分点。”
我以为阿青和陆元的感情远比我和陆元更加稳固,然而他们的感情也不是眼里所看到的那样。
我诞下麟儿已是次年夏天。
觉桑来报,说觉桑的乐颜大君去世,儿子清源大君继位。
我的皇姐睿殷被迫嫁给了新继位的清源。
宫里传来这个消息是在早膳时,我想到小时和睿殷一起长大,有些情分,不免有些唏嘘。
“这草原蛮夷就是没有规矩,把我皇姐当成什么,像交换的牛羊似的,没听说过父亲过身儿子继承父辈的妻子的。”
我这一番话说完,桌上的陆元和阿青脸色都变得很难看。
陆元放下筷子,失了魂魄般离开了。
那日之后,陆元整整七日吿病不上朝,我去看望时,也多半被拦回来。
我以为阿青会在里面,但她的房里也是彻夜灯火,实在古怪。
我半夜时担心不过,夏夜风在子夜时分也是刺骨,我准备了薄毯子,怕陆元生病。
我轻手轻脚走进书房,陆元睡熟了,他身下压着一幅美人图,珍宝一般地舍不得压坏图纸,陆元看起来睡得很不舒服。
我眼风扫过那张图纸,愣住了。
那人我是认得的,不正是我那位和觉桑部和亲的姐姐睿殷吗!
我联想到睿殷出嫁那年,失踪在和亲的路上,后来流落大理,似乎就是被陆元一路护送回来的。
而且她探查阿青底细时,阿青是大理的娼妓出身后来被一个叫鹿茸的年轻人赎走。
那鹿茸也许就是睿殷姐姐的化名呢……
我登时觉得五雷灌顶,脑中混沌一片。
我踉跄着离开东书房,闯入阿青的房间。阿青出神地靠窗而坐,似乎是为了等我。
阿青早有所料:“我还在想,你何时会发现呢……”
“发现什么……”
“陆元真正所爱之人,是你的姐姐睿殷。”
我失控:“你胡说!陆元和她……明明是他将睿殷送回唐宫的!是他亲手送他去觉桑嫁给老大君的……”
我恍然惊醒:“原来……”
阿青落寞地双手陇住自己:“他每时每刻都在后悔那个决定,不论是看到你还是看到我,都会增加他对睿殷的思念。”
阿青笑起来,万念俱灰又无可奈何:“看到你,他就会想着如果亲近你,他心中的睿殷就会被替代,而陆元则会背叛他的挚爱。看到我时,则会感慨,如果留在他身边的是睿殷该有多好。”
我忽然明白了,我艰难地张口:“睿殷她……从前是唤他阿元的?”
阿青点了点头,我所有的疑惑,都解开了。可解开以后,我心头的痛,反而更痛了,像是皮肉的疼痛嵌入了骨髓。
我爱上了一个永远不会爱我的人。
我将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他,拼尽全力换来的才勉强是一个男人心里的将就。
阿青疯魔的笑声在我耳边环绕:“哭什么,帝姬殿下,爱而不得的又不止你一个。”她抹去眼泪:“你好歹还有他的敬重有他的孩子,可我呢?我的存在就是她的影子呀……”
“我也爱着他,不比睿殷少,也不比你少。”阿青痴道:“从前你问我为什么用那样下作的法子,我没法子呀!他说了,他不会娶我,你亲耳听到的不是吗?”
“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不能像你那样借着自己的帝姬身份撞柱嫁给他,我只是个娼妓,我不想一辈子只做他的婢女,不想永远只做一个人存在过的证明。”
我不想再听阿青的痴人怨语,我只是觉得自己可悲,为我一场大梦而悲,为我在这场感情里只感动了自己而悲。
我离开阿青处时,我想到从前他对我笑时的温柔模样,想到他拉着我的手在上元节放河灯,想我送给他的那枚孔雀石。
想到夜宴初遇时,他是抱着自己的剑,醉得像个孩子;想到他偶然与我对视,笑得明媚干净,是一眼便惊得我红透了脸的男子。
可是我又想,我嫁给他的这些年,他给了我什么?不踏实,不安稳,是夙夜忧叹的担惊受怕。
我知道了一切,第二天却装作什么都不知。因为我习惯了注视他离开的背影,他眼底有没有我,究竟有没有一日能看得到我,都不怎么重要了。
陆元决定要镇守安西都护府时,打算就居在北唐和觉桑的交界处。
我最终没有反对。默默收拾了行囊,拜别了父皇母后,离开唐宫前,我去了明月台。
清风从袖底穿过,我张开怀抱,想拥抱天上的明月。我睁开眼,收敛情绪,抬头望着那轮金光出神——不论是天上的月,还是人间的月,我都没有抓住。
从前拥有一切,肆意挥霍大胆忠烈的萱麟帝姬不在了,现在我的身体里,只有兢兢业业患得患失的陆夫人。
爱一个人的卑微,能让天上的星星甘愿坠落,变为大地密布的碎石。
若是将陆元的一生写成话本子,那么我在陆元的生命里,是什么位置呢?
陆元守望觉桑和他的爱人,若是他肯回头就好了,如果他回头,一定能看到我站在他身后,也用尽了一生来守望他。
可惜,直到他死去,心心念念的,也是一个李昭睿。
陆元心里,有没有我李昭萱的位置呢?
临了,我也没有提起勇气去问他。
失望了一辈子,不敢言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