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姬录:崇明
1
丑时三刻,夜色与深蔚的大海映衬,海浪拍打着船身,大船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缓缓地前进。掌舵的老者,着手拨弄了手边的灯笼的烛芯,使光照的范围放大了些。
出海几十年的直觉告诉老人,此时耳边,似乎过于安静了。
黑乎乎的影子紧紧地贴着海水,老者的眼神十分敏锐,他注意到那影子的轮廓,赫然披着鱼皮凫在海水里。
这个时辰,老头猜测,怕是只有“水鬼”肯来拜访他这老船了。
对着深夜,他客气地抱拳:“泥菩萨过海,眯了眼,罗汉莫怪。”
这是给盘个道,泥菩萨便是没带货,只拉人的船,眯了眼意味着交了安护费,让来越货的水鬼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们行。最后一句,便是对海贼的敬称,点个尊重话。
海里的人回道:“船上可有晌午上在溪风渡拉的人?”
老头不敢隐瞒:“有的。”
海里披着鱼皮的人便不再询问。老头心思,眼下这事便是平了。不由舒了口气,摘下棉帽子,抹了一把额头上闷得汗。
突然,身后的阴影里,披着鱼皮的黑影缓缓靠近,抬手,便捂住老头的嘴,匕首一抹,老人的喉咙被锋利的弯刀割断了一半,老人摸上自己温热粘稠的脖颈,缓缓倒了下去,血液蔓延,顺着甲板上的木缝,渗到了底舱。
滴答,滴答。
女扮男装的宋寅呓语着翻了个身,不知从甲板上落下了什么,一滴一滴地落在她的面庞上,她胡乱一抹。
血腥气味在她脸颊上蔓延。
宋寅躺在稻草上睡的,此时猛地睁开眼,脸上骤然惨白。
摸到身边的剑,握紧后才踏实下来。
竖起耳朵,其余的舱房里静悄悄的,但是宋寅可以想象到外面是一种何样的屠杀,无声,但是致命。
她等了很久,缓缓地推开舱门。
尸体横七竖八地在走廊上,宋寅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注意到,走廊的尸身都披着鱼皮,廊下,血气混着腥咸味道,让宋寅几乎作呕。
她随意地推开一处舱门,整座船,都应是死绝了。宋寅能活下来,纯粹是因为她的那间是炊房。
她缓缓地往甲板上挪去。
“迟青阙,被挂上‘五湖四海追杀令’,上了大梵音山的追杀令,不管逃到哪里,你都必死。既然都是死,何不便宜了我们赤潮帮,大梵音山出的价格,没人不会心动。”
听到那人的吆喝,“迟青阙”三个字,可谓是如雷贯耳。宋寅好奇地躲在一旁看着甲板上的局势。
迟青阙也算是江湖上有名的侠士,依仗一把扶苍剑,锄奸惩恶,扶弱济困,无数门派招揽,但是片叶不沾,一身贤名,天下敬重。
只可惜……得罪了大梵音山。
“就你们几个肥头大耳的废物点心,还想取老子我的人头?”那青衣剑客语气嚣张得很,“就这么十几个人,还不配给老子热身的。”
剑客不屑地冷哼一声:“茅坑点灯,你几位是想找死来了?”
青衣剑客提剑,迎上十几人的围攻。
宋寅最看不起人欺负人少的事儿了:“姑奶奶还真不助长这江湖以多欺少的劣风。”随后高喊一声,“大侠,我来助你。”
迟青阙看着一只布衣脑袋朝自己奔来,虽然感动,却不由挤兑:“小兄弟,你这个头跟个豆芽菜似的,提得起剑?”
宋寅这辈子还真没被谁小瞧过,“你且看着吧,好好看看什么叫割头如劈瓜!”
侠客乐了:“嚯,口气不小。”
2
宋寅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昏倒的,醒来时,便是在小渔船上了。
青衣剑客双手抱剑,目光远远地望着那艘载他而来的大船,正缓慢地被火焰吞没,逐渐点亮夜色。
宽肩窄腰,背脊宽,身材修长。宋寅咂咂嘴,瞅着背影,和荣昌卫似的,刚才吓她一跳,还以为那些人这么快就追上自己了呢。
“我怎么晕了?”宋寅嘀咕。
“你可别提你那送人头的实力了。姑娘,你的配剑倒是不世出的好剑,就是配你那二流子剑技,实在忒浪费。”
也不知道这青衣人一张嘴,怎么这么损?
“我的剑,我拿着劈柴我乐意就行。”宋寅嘴硬。
“还砍头如切瓜?要不是我离得近,早给人家那大刀一劈两半了。”
宋寅自知窝囊,懒得废话:“多谢救命之恩,我叫宋寅。”
“迟青阙。”青衣剑客笑。
宋寅打量火光之下迟青阙的面庞。那是一张极清俊的脸,一双眼睛格外闪烁,透着玩世不恭的桀骜。
“男扮女装,手掌纤细,肌肤如玉。要不是哪个门派的千金,要不就是逃婚的小姐,你是前者还是后者?”
宋寅听完他的话,微微出神。很快,她神面颊上醺红起来,“手掌纤细?肌肤如玉?你这个臭男人,竟敢占我便宜!”宋寅下意识检查自己的衣襟,舒了口气,还好完好无损。
但是为了报复,宋寅恶狠狠地往迟青阙的方向劈了一掌:“臭男人,找死!”
这一掌,颇为笨拙。且因为宋寅的蓄力,导致单薄的小舟在海上摇摆得几乎要翻。
迟青阙脚步凌波,稳住了船只。顺便还接住了差点摔倒的宋寅:“小心。”
宋寅被她扶着腰,脸红得像红果子,勉强对剑客有了些好感。
只是随后脸便彻底黑了下来,剑客的言辞十分孟浪:“我将你从大船挪到这小舟上,该摸的不该摸的,我都碰了,你能怎么着我?”
宋寅的眉头气得差点竖起来。
迟青阙先一步替她说出了宋寅要说的,他捏着嗓子:“我知道,你肯定又要说‘你找死’。”随后嘿嘿一笑,“我逗你玩儿的,君子守之礼。我深陷危难,你愿出手相助,我记你的情。”
“谁要你记情!”宋寅又哼。
迟青阙发现这个丫头年纪不大,脾气倒不小。就这一会儿,吹胡子瞪眼好几回:“你怎么这么不禁逗,我说什么你都气呼呼的,腮帮子一鼓,和小兔子似的。”
“你不许说话!”
“哎呦喂,你这小丫头还管起我嘴来了,你这指使人的模样,怎么跟宫里的娘娘似的。”
也不知哪句话踩了小丫头的尾巴,宋寅扭头去,恶狠狠发誓,绝对不理迟青阙了。
3
蔚蓝的天空,似与海洋遥遥相映衬,海面并非风平浪静,单薄的小舟在这了无尽头视野中,望不到岸。
“这都两天了,你怎么还找不到个方向?在这样下去,我们会不会在这上面渴死饿死?”
宋寅实在是没想到,迟青阙竟然一点不懂航海,最开始还有章程,如今彻底在海上迷失了方向。
迟青阙抿了抿嘴唇:“我在船上带了足够的淡水,我们渴不死。”
宋寅重燃希望,转眼被剑客扑灭,“但是有可能饿死。”
宋寅无奈地重新坐回去。
迟青阙看到她气鼓鼓模样,忍不住安慰:“不过咱们有渔网,可以试试捞点鱼和贝。说不准一会儿就有大船路过,丫头,做人还是要乐观。”
“哼,你倒乐观!”
迟青阙将渔网放下去,懒洋洋的晒着太阳:“别这么沮丧,你看,今天天气还是很好的,青天苍水,起码没有雨。”
宋寅托着腮,望着没有目光无法落脚的海面。
“青天苍水?”宋寅喃喃,“我倒觉得,要么是天要困海,要么是海要擒天。”
迟青阙实在没有想到女子竟有如此胸襟,他问:“怎么?有心事?”
“不关你的事儿。”
“要不是就是‘闭嘴’要不就是‘不关你事’,你怎么和个刺猬似的,人家关心一下都不行?”
“关心?”这个词语,对于宋寅来说是很陌生的,从她母亲去世那一日,她懂事后,就没有人真正关心过自己,“我离开家,家里派了很多人要抓我回去。他们每个人都告诉我,让我不要任性。”
“嗐,这有什么,既然在家里不痛快,出来散散心也好。”迟青阙笑。
“是啊,那样边边框框规矩森严的家,回去也没意思。”
迟青阙若有所思:“虽然可以出来散散心,但是散完了,还是要回去。”
青衣剑客叹了口气,本来不愿多言,仅仅是调剂一下无聊,懒洋洋地唱起歌儿来:“野径埋香,风月琳琅。举酒须歌惆怅,明月应是在故乡。”
剑客唱着唱着,眼眶就红了。
那年宋寅十七岁,是带着怨恨离开家的。
稚气莽撞,不懂得剑客话中的怅惘,只听剑客道:“小丫头,你还年轻。若是到了我这般年纪,就会明白,何处的月都不如故乡的那弯明。年少时,以为外头的人能追月,能远行,恣意洒脱。如今出来了,又后悔离家太远,父母过世,家,家乡,一辈子回不去了。”
剑客懒洋洋:“抬眼的月,远在天边,少年时屋顶观的月,近在眼前。”
剑客眼中,覆了层霜,抬眸远望,恍惚间,宋寅似乎看到了他眼底的月光。
突然,原本神情寂寥的剑客激动起来,身下的渔网动了动,将渔网扯上来,舱底活泛着几只活蹦乱跳的大白鱼,“逮到了!”
迟青阙将鱼鳞刮净,取出白嫩鱼肉,递给她:“吃吧,虽然不是熟的,但是可以补充些体力。”
宋寅抵死也不吃那些没有烹制过的生鱼肉。
“连这点心理准备都没做好,还想要独身闯江湖?”迟青阙细致地将鱼刺剔除,再次递给她,耐心地劝说,“你是女子,不吃点东西,撑不住的。”
“我能撑住。我不吃。”
剑客的目光冰凉了下来,懒得费力。
“既然如此,你就期待自己能多活几天。如果在这小船上生病,我不会照顾你。要是你体弱发热,我就会将你从这小船上丢下去。”
“你怎么这么狠心。”宋寅不可思议。
“难不成你觉得我是大善人?如果是这样,那你可是想错了。我这个人,我这把剑——这么多年,早不记不得死在剑刃之下有多少孤魂。实话给你说,我不想带着拖累我的人。今天才是失去航向的第二天,如果你继续端着你大小姐的身份,由着你的性子来,实在天真。”
“想入江湖,首先得明白,没人紧着你的感受活。我若觉得你拖累我,便能随时杀了你。”
“鱼肉是肉,人肉也是肉。”剑客抬头,目光锋利,一番话吓得宋寅不寒而栗,剑客冷笑,“吃与不吃,在你。”
宋寅一点也不怀疑剑客的警告,她接过鱼肉,囫囵地咽下去,眼底温热,脸色惨白:“这样行了吧。”
“很好。”迟青阙错开宋寅微微湿润的目光,反思自己对小丫头的威胁,是不是话说得太过?
算啦,无所谓,小丫头饿不死,能活下去就好。到时候大路朝天,各有一边,谁还管谁阿。
女孩在船尾哭无声无息,只有偶尔抽噎,才让人知道她哭了。
等情绪平静下来,她哑着声音道:“谢谢你,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以后我不会给你添麻烦了,你千万别丢下我。”
迟青阙知道她是聪明的,只是锦衣玉食惯了,性格脾气都需要磨砺。既然目的达到,他便不做凶狠架势,见宋寅委屈巴巴的模样,心头一软,揉了揉唐寅的小脑袋:“睡觉吧,明天看你表现!”
夜里很凉,宋寅被冻醒时,迟青阙还没有睡。
剑客懒懒地靠着,目光落在满天星河上。身边没有依仗,唯一的依靠便是身下的木舟,这种孤立无援的不安,相信迟青阙也有吧。
但是不知道为何,只要迟青阙在,少女就半点不觉得害怕。
尽管这人曾扬言要将宋寅扔进水里,还多次威胁宋寅,但是内心里,宋寅很相信这个看起来桀骜,说话喜欢怼人的剑客。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宋寅偷偷打量青衣剑客,他的面颊上爬上了胡茬,他应当二十七八岁,却生了张少年气的面庞,丰神俊朗,桀骜不羁,有一双刀子似的嘴。
宋寅没醉,但是脸上红扑扑的,晕乎乎的,像醉酒一般,自己竟然泛了花痴。
宋寅很好奇,迟青阙眼里的星河,是什么样子的?
最后,宋寅是枕着满目星光入睡的。
那个夜晚,满天繁星是如何璀璨夺目星光欲坠的,其实后来她记不清了。但宋寅仍执着地认为,那片星光是她此生再未见过的美好。
4
宋寅醒来时,浑身乏力,头痛欲裂:“我感觉身子有些忽冷忽热的。”
迟青阙的手覆在她滚烫的额头上,神情逐渐凝重起来,安抚道:“不碍事,就是有些着凉。”
到了下午,宋寅的意识有些迷糊了,时而说冷,时而说热,脸色苍白得没有血色。
“坚持住,一会就有船只路过,将我们带到岸上去。”
宋寅靠在迟青阙的怀里,无力地撇嘴,“你骗人,明明彻底失去方向了。”
迟青阙明白,这个时候,若是没有活下去的意志,这样的小风寒会要了宋寅的命,于是他撒谎:“其实前几天,我是故意迷路的,你也知道,我被大梵音山通缉了。”
宋寅虚弱地笑笑,“我知道,是五湖四海追杀令,一落地,杀你的人就会如狼见肥羊,宰之后快,提着你的人头,去领赏。”
“你不想问问为什么?”迟青阙得意,“毕竟不是谁都有资格被下那种不死不休的追杀令的。”
“被人追杀有什么好得意的。”宋寅有气无力,“那你给我讲讲。”
“那是个很长的故事了……你不要睡,我慢慢讲给你。”
迟青阙的目光渐渐深远,视野略上浮光跃金的云层,化成鸟雀,落在了大梵音山下的梵花树上,梵花滚落,被风带着,飘进了酒馆的窗中。
迟青阙仗剑天涯,疏狂纨绔,腰间配着酒壶,停歇时总要大醉一场。
大梵音山下有处酒家,店家笔力惊人,在梵木匾额上,狼毫魁字,笔画横斜有力,入木三分,挂在酒馆门前,风尘酒涧。
迟青阙多看了那块匾额几眼,挥斥有力,豪墨狂体,能看到出写字之人心中的巍峨。
“一壶韶山红,三两酱肉,一盘花生米。”
店中无人,惟有三人在馆子里紧张对峙。迟青阙的出现,打破了空气里的僵持。
三人之中,一壮年,一老翁,还有位如花似玉的俏姑娘。
老翁手中捧着枚铁扇,跛着左腿,客气地抱拳:“客官,小店今日不营业。”
壮年男人生得颇为阴郁瘦弱,皮相也生得阴柔,眼底狠辣不减分毫:“我大梵音山平事,闲人莫扰。”
此言便是警告,托出了门派,缘由。言外之意明确,没你事快滚。
若是换成旁人,大都不愿掺和大梵音山这样的顶级门派的茬子,生怕引火上身,然迟青阙望了眼老翁和那姑娘,心中早有了主意。
“今日的韶山红,小爷喝定啦。”他玩弄着手心的剑柄,最后将扶苍剑取出,搁在剑鞘上,“所以,只能委屈一下你了。”
“你知道爷我是谁么,老子的事儿你也敢管。”
“还真不知道,您说出来,吓吓我。”迟青阙一副怕死了的模样。
“老子是大梵音山的少山主祝武昌,趁爷还没反悔,赶紧滚。”兴许是认出了那把扶苍剑,年少成名,年纪轻轻便早已到人剑合一之境,身为剑客,出道多年,未逢敌手,挑战者,挑衅者,在他手下从未留下过活口。
祝少山主心里多少有些发怵,“我的事儿就是大梵音山的事,今天这鲜儿姑娘,老子是必须得带走!”
迟青阙的手指抚过剑刃:“我这人天生就爱管闲事儿,这家的闲事,我管定了。”
老翁从少年提剑的姿容风貌,隐约在他身上看到了故人的影子:“大侠,莫要趟这混水了。今天小老儿我拼了命,也不会叫这贼人得逞。”
老人的虽已驼背,握起铁扇,仍可见从前雄姿。
迟青阙将一老一少二人护在身后:“老人家,你带着鲜儿姑娘去边疆避避祸,这边的事儿,我来平。”
“我与你素不相识,为何要为了老头我舍弃性命?”
迟青阙握剑,扶苍剑银白的刃挥出剑气,“老人家无需挂怀,我只是……看上您的字罢了……”
……
“后来,我杀了那个杂碎。”迟青阙浑然不在意,“断了大梵音山的独苗。”
“难怪,他们倾尽钱财,也要你的项上人头。”宋寅疲倦地抬眼皮,“依我看,你就是看上了那姑娘?”
迟青阙被宋寅的话逗笑:“绝非美人,想我少年时,倒也曾想过冲冠一怒为红颜,不过如今想想,女人于我更像衣裳。毕竟不如腰间酒情重,不如掌中剑义重。”
“口是心非。”
“实话告诉你,我是为了那把铁扇的主人,那位跛腿的老人家。”
“是为了那位老翁?”
“不错,大约二十多年前,老翁那时正直壮年。叱咤江湖,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夜行书生,凭生疏狂放荡,杀人冷血无情。后来,他的挚友被天鹰神教残忍屠杀,夜行书生发誓为好友讨回公道,后来,凭借着一把铁扇,屠了天鹰教满门,那一夜,他废了一条腿,铁扇入鞘,江湖匿迹。”
“为了一个人,屠了一个门派?”宋寅震惊,“想不到竟还有这样的重义之人。”
“是啊。”迟青阙试了试宋寅额头上的温度,已经褪了些热,“夜行书生那位被残忍杀害的好友,名为迟萧,江湖人称‘竹间客’,一生高洁傲岸,嫉恶如仇,兼济天下。一柄竹叶刀出神入化。最终还是惨死在人多势众的邪徒手下。”
“迟萧,迟青阙……莫非……”
“猜的不错,当年夜行书生所报的,就是我父亲的仇。”
“所以,那日在老酒馆,你替老人杀了那奸淫鼠辈,将所有的事情自己扛下,其实是用你自己的命,报老翁的恩?”
“你这话说的和我必死似的!不要说得这么狠嘛,说不准爷我最终没有横死中原,远走异国,见天地辽阔,如同鸿雁般高飞呢。”
宋寅愣愣地看着他,低头,沉默许久,“你总是乐观。”她的脑袋觉得微微清醒一些,海上风浪骤起,小舟稍稍晃动。
“迟青阙,离开家之前,我头顶的天很小,四四方方的,连有几朵云,耐下心,都能数个清楚。走过最远的距离,便是去城外的寺院。我看了很多江湖上的奇人异事,奇侠或是剑客的故事,我原本以为我憧憬的是江湖,是恣意快活,是快意恩仇。其实我逃出来之后,经历了这么多,我才知道,我向往的不是江湖,是自由。”
困意袭来,宋寅欲沉沉睡去,她呢喃:“别人唾手可得的自由,对我来说,是这么远观不可求。”
生病时的宋寅,眉眼温顺,不似平日里的咄咄逼人横眉冷对。
初见这丫头时,少女脸上都是血污,提着一把锋利的绝世宝剑,冲上来便是一阵劈砍,迟青阙听少女紧咬着牙,一副嫉恶如仇的模样:“姑奶奶还真不助长这江湖以多欺少的劣风!”
这句话差点让迟青阙笑弯了腰,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将姑奶奶这三个字说得这么别扭,就像是优雅温顺的大户人家小姐,突然要将自己装饰成江湖人,生拉硬套的言行。
迟青阙望着女子的睡颜。
深闺小姐要鼓足多大的勇气,才敢孤身一人从府外人间中走一趟?
迟青阙别开目光。
他明白,宋寅和江湖人不同。高门官邸的小姐,从哪里来,最终还是要回哪里去的。
5
两人依偎着,在小舟上又度过了一晚,迟青阙将晒干的渔网披在身上保暖,将自己最暖和的外衫脱给了宋寅。
宋寅的热褪了下去,但是这几天只稍微吃了一点东西,身体还是弱得很。
人虚弱的时候,意志也薄弱起来。宋寅难过得要命,这几日没有目标的飘移,已经彻底陷入对迟青阙的依赖的情绪里无法自拔。
迟青阙仍在锲而不舍地捞鱼。
宋寅紧紧地贴着迟青阙的外衫,努力地从外衫里找到些能让身体温暖起来的温度。
“你就不好奇我是谁?”宋寅问。
“我不是早就猜过了?你也没告诉我啊。”
“我不是寻常人家的小姐。”
“那……不是就不是呗,我一不图你财,二不图你色,待在你身边,实属窘境逼迫的无奈。”
宋寅被他的话逗笑,迟青阙越是不想知道,宋寅就越想告诉他。
手指抚摸上自己龟裂的嘴唇,宋寅眼底暗淡:“我一定得告诉你,告诉你我是谁。”
“因为……我怕我活不到上岸,怕我就顶着这个假名字死去。也怕唯一生前陪伴过我的你,都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我的身世,不知道我为什么逃离,不知道我为什么热爱自由……”
迟青阙整理渔网的手顿了顿,安慰道:“别胡说,我们一定能上岸的。”
“喂,剑客,我告诉你。我是个帝姬,唐国的崇明帝姬,我叫李昭银。”
迟青阙有点惊讶:“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帝姬呢,多谢让我长了见识。”
虽然惊讶,但也在情理之中,迟青阙见过宋寅的佩剑。没走眼的话,那是百年前铸剑大师冶邢的收山之作,是用金银买不来的绝世宝剑。
宋寅并不会用剑,家里随便给她配了一柄,都是不世出的神锋。
宋寅,银,李昭银。
迟青阙只猜到宋寅家世显赫,却没料到她出身皇族,不由出言打趣:“难怪你这丫头这么会指使人,原来是宫里的贵人。”
“我逃出宫,是因为我要嫁给我不爱的人了。”小帝姬叹了口气,“当朝宰辅的嫡公子司云朗,我不喜欢他,也不想嫁给他,所以我就逃了。”
迟青阙闻后,微微出神。剑客和帝姬,真的是个很远的距离呢。
“深宫之中的日子是怎样的,我最清楚。一日日一年年地在我身上重复。御膳房送来的餐食,都是严格的、精心的,一道菜进了几口?用的什么餐具?桌布?乃至是身边的婢女们,都要一一记录在册。唉,我父皇膝下有十几个女儿。宫里有数不清的妃子。悲哀的是,我和我的姐妹们,都是父皇博弈的筹码。”
“我母妃是在生育第二子时逝去。母妃她艳冠后宫多年,是后宫里最美的女人。她的一生,都如同精致脆弱的丝帛。她极度地自律,保持自己近乎完美的肌肤与身形,就连孕期,也着意身形,导致后来胎儿无力,牵连母体。我母妃美了一生,死前无论如何也不见我父亲最后一面。我父皇至今,仍眷恋我母妃的容貌,对她难以忘怀,所以在众姐妹里,他恩宠我。”
“在后宫中,越得宠,便越如履薄冰。我的嬷嬷是我母妃的陪嫁侍女,与我母亲性格相似,逼迫我恪守规矩,就连吃饭穿衣,都要严格按照嬷嬷所定的标准精准到毫厘。从小到大,我从不多乱一缕鬓,多食一口饭,就像个成精的矩尺。”
“噗嗤……”迟青阙被这个比喻逗笑。
宋寅多年的苦水,终于找到了倾诉的对象,她都不知道叹几次气了,“直到我被指婚,要嫁给司云朗,我爆发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也不甘心嫁给不爱的人,所以我逃出了皇宫。”
“我竭尽全力想把自己装作一个江湖侠女的模样,说起来可笑,努力了半天,始终还是脱不掉帝姬的臭毛病。”宋寅苦笑,“脾气大,使唤人,还很怕死。”
迟青阙补充:“你确实脾气够坏的。随便说点什么,都像踩了猫尾巴,浑身都炸毛啦。”
“真不会说话。”宋寅噘嘴。
迟青阙微笑:“你看,你又生气。”他认真起来,“也许刀尖舔血的日子不适合你,也许你更适合高门王府的生活,起码没有打打杀杀,没有朝不保夕。”
宋寅沉默许久:“起码我现在不想回去,我还没有做好能嫁给司云朗的准备。”
“不如打赌,若是今天落日之前,我们如果能看到大船,你就回家去。”
“肯定不会有船来的,赌就赌。假如有大船,我走了,你怎么办呢?”
“自然继续被追杀咯,桥归桥,路归路,我们不是一路人,分开了,也不要难过。”
宋寅嘴硬:“我才不会为你难过呢。”
“丫头,与你相识一场,还挺不错的。”
即使宋寅不承认,她自己心里也明白,实已经她很喜欢这个恣意潇洒的年轻人。
但是心里还是带着帝姬的倔强,不愿明说。
“如果落日前看不到船呢。”
“那以后,就跟着我,前尘往事,统统抛去。”
“你要我和你一起被追杀?”
“你不乐意?……”
宋寅期望能尽快落日,他言出必行,跟着剑客一起生活,也许不错。
6
日落时,远远的,有大船往小船的方向驶来。
迟青阙懒洋洋的,似乎早就预料到了,并无惊讶:“看来老天都让你回家,好好嫁人去。”
“你早就知道的?”宋寅怒道,“你不许往大船那边划!”
“小帝姬,常言道好聚好散,如今到了分别的时候啦。”
宋寅的泪水模糊了眼眶,她不信迟青阙看不出:“你难道不知道我喜欢你?”
迟青阙浑然不在意,冷漠的神情让宋寅失望,“小帝姬,我早就告诉过你,女人于我不过是衣裳,你是帝姬,是千万人的帝姬。我呢,是我自己。我们不同路。”
“你……”
大船上的锦衣侍卫看清了船上的人,“快,给宫中送信,寻到崇明殿下了。着人下缆绳,拉帝姬上船。”
宋寅紧紧地握着手中的缆绳:“我不相信你说的,你在船上对我照顾颇多,早就超过了男女之间的距离,我不相信你不喜欢我。”
“小帝姬,我还是那句话,我们不同路。”迟青阙将缆绳系在她的腰间。
宋寅只觉得委屈,泪水不断,不停地咒骂着迟青阙这个懦夫:“我是帝姬又有什么关系,天下广阔,哪里不可为家?这都是你的借口!”
迟青阙低头,额间细碎的发遮住了他的眉眼,眸中复杂,眼底似乎有些难过,但依旧沉默不语。
迟青阙打了个手势,众人着手将宋寅拉了上去。宋寅的手与迟青阙的手渐渐分开,宋寅的泪,落在了迟青阙的手臂上。
宋寅用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迟青阙,七月二十三,双月楼。只要你来,我就放下所拥有的一切,跟你走。”
最后,只剩宋寅哀求的声音:“只要你来……”
只要你来。
宋寅抱着围栏,不舍的望着青衣剑客所立之舟,慢慢的,消失在了水天一色里。
“你一定要来啊。”
宋寅喃喃。
7
暮色沉沉将白昼吞噬,墨色渡鸦擦着云彩,飞驰而过。
迟青阙靠在茅草屋棚上,这几天,他在一处僻静之地,建了一处茅屋,并不奢华,但是足够遮风挡雨。
那日送宋寅离开,实在是因为他身上背负着五湖四海追杀令,若是带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不敢保证能护宋寅周全。
不过眼下算是解了危机,明月山庄的岳盟主愿意出面,替他平了事端。但是代价就是这辈子在江湖中销声匿迹,如果再以“青衣客”为名,便诛杀之。
人人敬的是青衣客,而非迟青阙,如今,迟青阙舍弃了自己行江湖的名头,便是一无所有。
抛却青衣客,对迟青阙来说,自己手中的剑,从保护天下的仗义剑,变成了保护宋寅的剑,遗憾是有的,但是迟青阙并不后悔,能给宋寅一个安稳的家,再和她一起逛遍山川大河,值得。
七月二十三,双月楼,还有三天了。迟青阙往王城赶去。
8
“你当真要为了一介江湖草莽,放弃自己的尊崇高贵的身份?不要父皇了?”
金丝龙袍的老者举着琉璃镜,细细地在画卷上端详:“阿银,你可想好了?你们的约定实在孩子气,如果那剑客不来呢?”
李昭银跪在羊绒毯上,神情倔强:“他一定会来的。”
皇帝放下琉璃镜,没想到一向乖顺的七女儿,出宫了一趟竟如此倔强。
“朝中局势诡谲多变,司云朗天纵奇才,少年成名,是不亚于他父亲的贤臣、忠臣,你是父皇最宠爱的女儿,父皇不想将你同朕的其他女儿般,最后被送去外国。朕为你做了最好的打算。嫁给司相的儿子,有何不好?”
“求父皇成全。”
皇帝叹息一声,似乎拿最宠爱的女儿没有办法:“既然你心意已决,父皇便答应你。不过,若是那日他不来,你便要乖乖出嫁。”
没想到父皇答应得如此干脆。
李昭银喜出望外:“多谢父皇成全。”
李昭银抹掉眼边的泪水,回到寝宫。
皇帝温和的眸子冷寂下来,杀手影子从阴影里探出来,皇帝道:“司相年迈,有意提长子司云朗,司家在朝廷上的话语权如今是越来越重,竟然公开反驳朕。这是我李唐的天下,不是他司家的。”
“若是这次让司家那小子抓住了皇家退婚的由头,以后在想再削司家的权就难了。”
皇帝沉吟一番,最终还是决定牺牲女儿的幸福:“杀了那个剑客,不要让那剑客同阿银相见,省得夜长梦多。”
杀手影子接令退下:“是。”
9
七月二十三,双月楼。
李昭银一早便在楼中等着,她靠着窗,不知为何,她相信,迟青阙一定会来。
等待的时间,都在李昭银心中泛着蜜糖般的甜。
偶尔有人从楼外进来,偶有人说:“城东有人打起来了,砸坏了东市不少东西。今天这买卖可是不好做咯。”
李昭银沉浸在等待中,浑然没有在意。
直到暮色将至,一整天,迟青阙也没有来。
双月楼打烊,希望转为失望,满天星河皆是寂寥。
少女坐在楼前台阶上,仍没有放弃,等到第二天破晓,日光刺穿地平线,笼罩了整个都城,李昭银才落寞地起身。
“他不来了。”李昭银喃喃,她抹去红肿眼睛上的泪水,“迟青阙你这个混蛋。”
李昭银转头离去,毕竟真相,已经随着剑客的死亡成了秘密,她此生也不会知道。
那个青衣剑客,从入城起,便被影子似的黑衣人追杀,那人身手敏捷武功深厚,迟青阙不是对手。
争斗中不知被黑衣人的剑刃刺伤了多少次,一身青衣被血水尽头。
剑客仍是挣扎着往双月楼的方向奔去。
只是,不管信念如何坚定,也抵不过血竭力枯。
最终,迟青阙倒在了通往双月楼的转角。
和宋寅的距离,仅仅只有十几步。
在迟青阙眼里,通往双月楼的每一步都极尽艰难,如同海与天的距离。
临死前,剑客还死死地望着双月楼的方向,血中混着泪,不甘地,咽了气。
终究是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