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姬录:平山

1

李显第一次见钱巧儿,是在平州城外的荒祠里。

她头发乱糟糟的,时不时有跳蚤从干枯的发中跳出来,破布勉强裹着身形,隔着三尺都能闻到她身上的馊臭味。

在他的记忆里,唐宫中,上至中宫,下到宫女,都是香的,有海棠香,有桂花香,在他的印象中,女子各有各的香气,他从未闻到过这样的刺鼻味道。

李显在宫中锦衣玉石惯了,从不知道一个人的身上能生出这样作呕的怪味。

钱巧儿看着这个衣着奢华的公子哥儿,黑白分明的双眼直直的盯着李显,李显只觉得那目光别扭的让他很不舒服。

被那双极强欲望的眼睛看着,李显一时间忘了来此的缘由:“你怎么如此看着我?”

“贵人没挨过饿吧。”

钱巧儿懒懒的笑了,眼皮抬起又垂下,咽了口口水,直勾勾的盯着李显:“如果一个人饿久了,看着细皮嫩肉的人,都会觉得很好吃。”

李显闻言,望着这个女孩的目光多了些怜悯,提起来意:“我来这里,是给你一个大造化。你若不想在挨饿,就跟我走吧。”

他伸出手,没有丝毫嫌弃钱巧儿的样子。钱巧儿狐疑的望着他递过来的时候,桀骜阴冷的眸子再次看向李显,打量着他。

他看起来不过十七岁,脸庞还有些孩子气,但那双眼睛却格外平静温和,他的眼波似四月拂过荡起涟漪的溪水,干净的让钱巧儿生出不敢亵渎的心。

她低头看着自己指缝里都是泥滓的手,神情犹豫。

那年李显十七岁,钱巧儿十五。

那时的钱巧儿像极了浑身竖起毛发以示敌的野猫,用自己凌厉乖张的模样佯装无畏的样子。

李显看着这个与自己生命天差地别的女孩,联想到其他与自己一起长大,养在娇闺中的姊妹,她们如暖房水仙,临镜照影,高贵美丽,和钱巧儿的命运截然不同。

或许是钱巧儿的出身过于寒酸卑微,不知怎的,李显竟想给这孩子点温柔。

他牵起她的手。

李显的手很细很软,指骨根根分明。钱巧儿怔怔望着他的背影,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温暖、有力的手掌,这是她第一次握一个人的手。

他说

“你要记住,自今日起,你便是李平山,唐宫的五帝姬。关于钱巧儿的人生,你全当一场梦吧。”

两人穿过平州的市井、街巷、那条路很长,但在钱巧儿的眼中却很短。

直到李显松开手,他们在刷着朱红色正漆的狮虎环门外停下。

漂亮的石狮子威武的立在环两侧,那时一幢左右两侧一眼望不到头的府院。

钱巧儿怔住了。

李显笑:“唐宫要不知道比这府邸大多少呢,这个地方你若是喜欢,我便送给你。”

钱巧儿没有说话,神色渐渐郑重,又慢慢变得迷茫。

这里已经是她曾经不敢妄想的奢华富贵,那唐宫比这里还要大,莫不是仙宫吗?

李显说,她是钱巧儿的这些日子只当是数年虚妄。

钱巧儿有些迷惘。

李平山、钱巧儿、究竟哪个才是一梦?

2

“站姿端正如松,坐姿挺拔如尺。”

凉亭里,钱巧儿似乎永远学不会宫里的规矩,她生性洒脱自在,如蒲草一般活了这些年,要她落叶去根,成那池边水仙,用心学都未必能有几分帝姬气度。

再说她根本无心学习,更是在成为帝姬的路上难如登天。

请来的授礼的先生,隔山差五就被钱巧儿的粗蛮无礼气跑。

回宫的日期一天天逼近,李显只得亲自上阵教授。

他聪慧持重,又善于揣摩钱巧儿的心思,所以钱巧儿对他格外不同,总是格外听话安分。

但只要李显不在,钱巧儿便是混世魔王,东屋打碎了茶盏,西屋捅破了窗纸,总有惹不完的乱子。只有李显在的时候,擅长惹事的钱巧儿才能消停住。

钱巧儿不愿意学规矩,可以说一切涉及封锁住钱巧儿自由的行为,都会被钱巧儿下意识的抵触,拒绝。

她不喜欢被那些条框束缚住的无力感,就像有白绫勒着她的脖颈。

“李显,你确实耐心,但你非让我成那规规矩矩的模样,我真的不喜欢。水仙开花,起码本身得是水仙种子才行嘛。”

李显自小便被教导端直雅正,在唐宫时,举目四顾没有一个人不守规矩,仪态不端庄。

钱巧儿自小为孤,为人处世的道理,都来自市井,要同宫中精心修剪过的女子一般,困难是难免的,李显只耐心道:“多学多看总是好的。”

要她笔直坐立,她总忍不住塌背郭腰。要她细嚼慢咽,她却下意识大快朵颐。

“饮食要适量,不要疾嚼狠咽。”钱巧儿眨眨眼,原本往嘴里送的肘子放在盘子里,将手指的油渍顺便抹在了绸缎衣衫上。

李显见状,无声的叹了口气。

钱巧儿最见不得李显蹙眉,她更不想看到李显失望。

于是,她告诫自己要耐心,缓缓地夹起藕片,放在食盘中,在依照礼节换了一双筷子,将藕片送入口中,小口咀嚼着。

李显的紧蹙的眉头舒缓了下来,眼中也倏尔暖了起来:“平山,你做的很好。”

一小块藕片满满的嚼了半天。钱巧儿最喜的藕片也如同嚼蜡。

钱巧儿心里有些难过。

她不想变成自己不认识的样子,在她的心中,自己始终是钱巧儿,并不是真正的李平山。

钱巧儿只不过是很幸运的顶了李平山的身份的乞丐而已。

钱巧儿原本以为李显和那些礼仪先生是不同的,他愿意接受真正的她,就像那天李显丝毫不介意她满是灰渍的手一般。

所有人都希望她是李平山,但钱巧儿是钱巧儿,不是李平山。

这种张冠李戴的感觉,让钱巧儿有些窒息。

索性当夜,她便将李平山托付给她的玉哨放在房间的八仙桌上,心里默默地对李平山说了句抱歉。

“答应你的事情,我实在做不到。”

灯火闪烁,摇摇欲坠的好像很快就会被黑夜吞噬,钱巧儿翻过高墙,离开了那个让他喘不过气的府邸

那是她第一次离开李显。

3

钱巧儿无处可出,便又去了松静寺。从前她肚子饿了总会来这里找主持和尚讨一碗面,再给老和尚砍一屋柴。

松静寺不像其他寺庙,需要万人朝拜供奉香火。多数时候,寺庙虽开着门,香客稀疏,也不收香火。后来听老和尚说,松静寺里住了位贵人,寺中不便多人。

钱巧儿只见一次主持说的贵人。

便是松静寺被血洗,全寺上下十几口人,全被砍了头的那个晚上。

那夜钱巧儿像往常一样讨了饭,给老和尚搬柴,但是因为太累了,因为在柴堆里暖和些,便在身上铺了柴,在柴房睡了过去。

半夜,她被小和尚的惨叫声吵醒。再然后,一个女孩钻进了柴房,原本想躲在柴堆里,却在柴堆里看到了钱巧儿,钱巧儿和那清秀女孩对视了一会儿。

空气中弥漫着剧烈的血腥味。

“我娘亲,我娘亲.....”钱巧儿将她扯进柴堆,紧紧地抱着她颤抖地身子,姑娘说:“我娘死了。”

钱巧儿抬眼,安慰道:“我娘也死了。”她紧紧地捂着姑娘嘴巴,听到外面的残叫厮杀,也害怕起来,但也算镇定:“你要是不想死,就闭上嘴,别哭了。”

姑娘红着眼睛点了点头。

钱巧儿抱着李平山躲在柴房的狗洞里,躲过了刺杀人的尖刀,保住了她一条命。

鸡鸣三声,日出东方,一地的尸体,李平山抱着一个女子的身体哭的撕心裂肺。老和尚也同样倒在血泊中,钱巧儿将他未瞑目的眼睛阖上,重重的磕了三个头。

她带着李平山逃跑。

“你和你娘得罪了什么人?做的这么绝,一整个寺庙,鸡犬不留。”

姑娘不说话,总是看着天出神,像是有些魔怔了。

钱巧儿想着天上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吗,就和她坐一起看天,她刚坐下,姑娘‘咚’的一下就倒下了。

一摸额头,烫的都能蒸鸡蛋。钱巧儿没有银钱,也穿的破烂,没有一个药房肯给钱巧儿赊药。

姑娘发着烧,有时清醒有时糊涂,清醒时便给钱巧儿讲故事,糊涂时便娘亲娘亲的哭的几乎昏厥。

“我没本事,赊不到药,对你不起。”

钱巧儿真的没办法,老和尚从前送给她的鞋子跑的鞋底都穿了,也没有求到药。

姑娘似乎也厌倦了像老鼠一般活着,她嘱托道:“我怕是活不了了。有件事情要托付你,你还记得我给你说的那些事情吧。巧儿,这个玉哨给你,你的福气在后面,作为回报,求你帮我,给我娘报仇。”

钱巧儿只希望她能从这高热中挺过去,姑娘的话,她没放心上:“好好睡觉,自己的仇自己报去。”

钱巧儿出去给她找东西吃,回来却找不到李平山,只有破床上放着的那枚孤零零玉哨。

巧儿出门寻她,却在人群中找到了被匕首刺穿腹部的李平山。

钱巧儿站在人群里,心里有些唏嘘,在她的乞讨的岁月里,头一天还在一起取暖的人,第二天便死在雪地里。有人因为饿极了,偷了一个热乎乎的馍,便被店主找了人活活打死。

李平山死了,对于钱巧儿来说,不过又死了一个曾经亲近过的人。她还是继续乞讨,风餐露宿,唯一多了的,就是更加警惕了些。

那枚玉哨挂在胸前,每每想到李平山,总觉得心口发烫。

直到见到李显,听闻了李平山的身世,聪慧如她,很快便将李平山说过旧事联系起来。

原本挂着玉哨的地方如今空落落的。

老和尚的死不瞑目,李平山的横死街头,让钱巧儿心中纠结起来

这些记忆并不轻松,她坐在松静寺的阶梯上,夜风很凉,丝绸的衣裳并不能取暖,她抱着肩,似乎又回到了风餐露宿的日子。

李平山的身份,就像这不能取暖的花哨丝绸一般,面对夜风,虽然好看,但依旧会冷。

巧儿心中犹豫了许久,最终心中有了了断。

李显接到下人的禀报,焦急的从府邸里走出时。

巧儿坐在门外的石狮上,托着腮,慵懒的看着天边的霞光。

“怎么,该不会以为我跑路了吧?”

4

有了前车之鉴,李显不在逼迫钱巧儿做她不愿意做的。

“平山,你喜欢怎样,就怎样。从前是我不好,没有注意到你的不开心。”

李显能这么说,钱巧儿很高兴,她和李现在平州的那处府邸相处了小半月,李显性子平和,整个府邸也如同他沉静如松的气质一般,整日里静悄悄的,总让觉得缺了几分烟火气。

不在逼迫钱巧儿做个优雅的帝姬以后,钱巧儿也快乐自在,她拉着李显逛遍了平州。

平州是个小地方,但是有好吃的糖糍粑吧和糖油酥饼。

钱巧儿赤着脚在胡同里玩水,李显红着脸,转过身,紧张的劝说:“平山,女孩子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露出自己的双足呢!”

“这里不是只有你一个吗......”

“双足只能给自己的夫君看!这样与礼不合!”只看李显的背影就觉得他已经羞涩的就差个地缝钻进去了。

“什么与礼合不合的,出来玩嘛,就是要开心呀。”说着,她洁白的脚趾扬起了水花,珠子点落在了李显的锦绣衣袍上:“别闹平山,这样不雅正。”

但是很快,李显就被钱巧儿快乐的氛围感染,和她一切玩起了水,笑成一片。

结束后,他们累的气喘吁吁,坐在青石台阶上,巧儿笑:“是不是特别好玩。”

“嗯。”李显应了一声:“这是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见觉得很轻松。”李显低头,看着自己被打湿的衣裳,又看到巧儿,她是这么自在轻盈,像翩飞的蝴蝶,轻轻地落在他的心头,让他觉的快乐,轻松像做梦一般。

巧儿的出现,对李显单调的生命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我的姊妹很多,兄弟却很少,我是父皇最大的儿子,也是唐国的嫡长子,父皇母后对我期待很高,我没有玩的时间,母后说,成为储君就会自在一些,父皇显然还认为我没有成为东宫的能力。”李显笑了笑,见他眉眼的青涩与黯然,才确定他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

“不喜欢不可以离开吗?不做储君?”巧儿问

李显无奈的笑笑:“要是真的能这样就好了。朝堂之上,盘根交错的是人心,我只愿你永远见不到这些阴暗,双目清明,做唐宫最无拘无束的帝姬,巧儿,你不用担心,我会守护你。”

那是李显第一次叫他巧儿,他说会守护她做最自在的帝姬。

巧儿因为他的话,心里变得温热滚烫,似乎有什么要从胸腔里挣脱出来。

巧儿终于被脑中的旖念驱使,飞快的一个吻,落在李显的唇边。

李显的神色突然变了,原本温和的他,神色骤然得僵硬、阴沉的几乎能掐出黑水。

“平山,我是你哥哥。”

他原本还温柔的面庞一下子沉寂隔绝起来,巧儿被他的冷漠和决绝吓坏了。她楞了一下,茫然的站起来,颤抖了说了声:“对不起。”然后飞快的逃开。

李显回过神来,他的手指也在颤抖,他命身边的暗卫前去保护她。自己却咱在有些隐晦的巷子中,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晃了神。

让李显害怕恐惧的,不是那个吻,而是被她浅浅一吻后,自己如钟鸣回音的心,他不该心动!

巧儿失魂落魄,方才不知深浅的试探,竟让李显如此难受鄙夷,原来在他心中,她仍是那个街边的乞丐,裹满灰尘的石头,确是不该奢望如月光辉的明珠。

街上的喧嚣在她耳中成了鸣音,她什么也听不见了

“前面女娃娃快闪开,马发狂了!”

巧儿侧头,一切发生的太快,她被马蹄狠狠地踢出去,头部撞在了石堆上,昏了过去。

5

“这明珠銮车里坐的是谁,怎生得这般好看,简直像从月上下凡的仙子。”

“你不知道?前阵子天降神星,落于西北,天星司的掌星说,是能给唐国大气运的龙子召来的福星,只有那位龙子才能受得住那颗天星的福运。”

“平州那里还有咱陛下的孩子?”

“是啊,是早年巫蛊先皇的那静妃娘娘的孩子。我听说那巫蛊案本就是咱们陛下所为,只是借了静妃的手......”

弑君杀父,登上皇位

“嘘,这话可不得乱说,若是被人听到,是要杀头的。”

朱色的飘带系满了蔺阳城,所见之处,都是一片灿烂的光景。李平山坐在銮车中,看着跪在两侧的百姓,心中有些惶恐。

“平山,很快就到了。”

她掀起帘布,有些怯生生的:“阿兄,我害怕。”

听到李平山的这声阿兄,李显微微失神,柔声安抚道:“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没事的。”

放下幕布后,车撵李平山天真的面庞突然变得有些乏累。

有些事情,装作忘记比清楚记得,对自己,对旁人,都会更好些。

唐宫的五帝姬李平山回宫,是唐宫近几年来最奢华的典礼,皇帝似乎及其重视这个皇女,亲自走下阶梯,接过女儿的手,将她带回来她本该成长的地方。

“孩子,你母妃去了,父皇也很难过。母妃去世时,可有什么话对父皇说吗?”皇帝满眼慈爱的笑意,只是聪慧如平山,自然听出了其中的试探。

她怯怯的望了父皇一眼:“平山什么也不记得了。”

帝王的眼风与一旁的李显交换,见李显点了点头,帝王的眼底的警惕放松了些:“去看看你的姊妹们吧。”

李显紧随帝王离开。

“这件事你做的很好。”帝王难得对李显称赞,可是李显却表现不出任何喜色:“她原来叫什么来着,钱......”

“钱巧儿...”

“若是她有一点不对劲,就料理了吧。”帝王的神情很冰冷。

“朕也没想到宁静那个女人这么有手段,我都已经将她送去偏远的平州,她还有法子让天星司的大司星借助天象让她的女儿回来,也是好算计,算准了今年唐国旱涝等灾害频出,子民需要一个信仰。”

“显儿,她若什么都不记得,便可安然无恙,若是想起一点,也要铲除,切忌夜长梦多。”

失忆以后的李平山,性格几乎大变,从前的叽里呱啦,如今却不爱交谈,宫学也不去上,也没有交好的姊妹,整天闷在摘星殿中,守着一块从天上掉下来的石头。

李平山不爱同那些人虚伪寒暄,互相攀比,她觉得看那块石头都比看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子们攀比取乐强。

在自己的寝宫中,她依旧保持着自己的散漫作风。

靠着贵妃椅却将腿搭在手背上,颇有些吊儿郎当的模样,闲来无事她也开始自学写字看书,读些话本子,虽然字人不全,看个一知半解,但是重在极易瞌睡,看了就困,困了就睡,一天日子也算清净。

婢女小桃憨厚可爱:“殿下,您已经在这里站了一炷香的时辰了。要不然奴婢去唤唤帝姬?”

此时李平山的书已经掉到了地上,风吹起地上落花,翻动着书页,李平山搭腿在椅子的扶手上,身子靠着椅背,睡相十分不雅。

想起前几天在路上一直对自己唯唯诺诺少言少语的李平山,李显蹙了蹙眉,竟不知道她有此等卓越的演技。

“不必了,我一会儿就走。”

李平山醒来时,抹去自己的口水,身上的毯子上有些极浅的香味,似乎是李显熏香的味道。

“殿下来过了?”

小婢女想起李显的嘱咐:“没有。”

哦,那就好。

要是再见面还挺不好意思的,装失忆也是为了怕两人尴尬罢了。

6

小桃说:“帝姬,今日显殿下回来哦。”

李平山原本还带着瞌睡虫的脑袋瞬间清醒:“他怎么来?”

“显殿下说帝姬不可不实笔墨,所以便向陛下请命亲自教你识字。”

李平山的噩梦也是从那日开始,她不得不装作成李平山,压抑自己钱巧儿的本性。

李显是个严厉认真的老师,换从前还是钱巧儿的时候,她绝对缠着他撒娇打滚只要能不学习,什么办法都能用了,还百试百灵。但现在她是李平山,也不敢驼背,也不敢打盹。

故作认真的盯着书本,好像听懂了似的时不时点头,偶尔还要假装听不懂,说一声“嗯?”然后象征性的蹙下眉,李显便耐心的回过头来,再讲一遍。

李平山看着乖巧好学,其实心里却是挂牵着小桃做的蜂蜜糖糕。蜂蜜和牛乳的香味落在李平山的鼻子里。

李显看着魂不守舍却一本正经的她,眼底满是笑意,目光落在她走神的面庞上,两个人各自走神,当空气静止,两个人才各自回过神来。

“阿兄你讲的真好。”

“你听得也很好。”他尴尬的轻咳一声:“今日就上到这里吧,明日再来。”

“不用麻烦了吧阿兄,我的婢女小桃就挺识字的,她教给我就行,你是未来储君,每天政务繁忙,还要每天来帮助我学习,平山怕你的身体吃不消。”

李显若有所思,忽有想法:“妹妹既然担心我吃不消,不如以后我上完课之后,在你这里用了午膳再走。”

李平山这下子倒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了,只能僵硬笑道:“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每次送李显离开,李平山都腰酸背痛,恨不得躺床上一睡不起。但是第二天起床又能看到李显顶着那张英俊的脸,坐在凉亭中,等她上课。

他依旧耐心,稳重,照顾她的情绪。李平山却心境不同了,那个吻还在她的脑海中,他那日的神情也历历在目,聪明如李平山,自然明白李显知道她在伪装的事情。

“李显,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想躲开你,你偏要凑上来,唐宫这么大,大到你我同出门,围着唐宫走一圈,都不一定能遇上。”

“我们不见面才能缓解各自的尴尬,可如今倒是天天能见了,明明那日你对我厌弃鄙视,怎么现在又不依不饶?我真的不懂。”

李显望着他,沉默了许久:“我就要被册封储君了,下月十七,成了储君就要从宫里搬出去,住进东宫了,以后的一举一动都万众瞩目,再也不能来看你了。”

李平山沉默了。

她是李平山,李显名义上的五妹妹,搬入东宫,意味着要选一位主理东宫的太子妃。李显对她这样好,也不过是因为自己那日被马撞出去,撞坏了脊椎,它很脆弱,说不定那一会儿她就不能走路了。

“阿兄,你对我很好,你不用觉得亏欠我,我们谁都不欠谁的。”一句阿兄,让李显的神情僵硬起来。

李平山笑:“我只做错了一个事情,就是从前一直把自己当做钱巧儿,我现在我是李平山,以后也是李平山,你说的对,钱巧儿才是一个梦,梦醒以后,只有李平山。”

那日李显失离开有些失魂落魄,李平山句句都是对的,她是五帝姬,不再是钱巧儿,他们的缘分不会有结果。

只是李显不甘心,他忍不住自己的想念,总想在她身边。

7

李显不知道,皇后曾经找到了李平山,也查到了李平山的身世。

端庄从容位坐中宫十余年的皇后,儿子被立为储君,是李显出生起她就期待的事。如今册封储君就差那临门一脚,皇后绝不容许旁人捣乱。

“你是李平山,就要做李平山该做的。你确实是个有手段的,让显儿围着你转几乎对你神魂颠倒,装傻装够了,差不多就收了你的心思吧,既然不会有结果,何必徒增分离的伤心。”

皇后说的对,她明白李显的心意,却总是在装作糊涂,精至毫厘的计算着二人的距离,让他像食蜜糖一般,渐渐的爱上自己。

她以为自己天衣无缝,没想到一眼就被皇后看穿。

“你与宁静的女儿,真正的李平山相处过一阵,不该知道的你知道多少?”皇后冷笑:“我不想追究。”

是的,钱巧儿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皇帝真的曾设计巫蛊,让静妃顶包,其实是他毒杀先王,然后即位。

又比如李显奉命追杀宁静母子,心狠手辣的将有关宁静的一切统统抹杀,只为了维护父亲名正言顺的统治。

又比如真正李平山的死因,她是从背后被刺穿,那样的力度,明明是极信任之人,拥抱时,从背后刺穿的。

真正的李平山找到了她的哥哥,本以为能得到帮助,哭诉委屈与痛苦,却被那个信任的人,从背后用匕首刺穿

真正的李平山,死于绝望。

李平山当街暴毙的那日,钱巧儿看到她手中紧紧的拽着一截布料。

布料一定来自凶手,钱巧儿将布料收起来。跟李显回府后,偶然发现那块布料的缺口,与李显一件丢掉的外衣一致。

“老子薄情寡义,儿子道貌岸然。”李平山笑笑

皇后依旧优雅,丝毫不乱,微笑,“本宫查你的底细时,发现一个有意思的事情,你不是平州的孤女,也不该是乞丐。”

“你的父亲是当朝大理寺少卿,你的母亲是原配钱氏,你父亲北上蔺阳,不料平州兵变,你与钱氏音讯全无,为了生下你,她血竭而死。”

“更有意思的是,显儿的太子妃,陛下钦定的就是你的亲姐姐,大理寺少卿的嫡女陆宛屏,所以你若是在搅合显儿的感情,让他与他父皇不合,那么陪葬的是你的父家一族。”

皇后的眼中似有刀锋:“你若是安守本分,做好你的五帝姬,断了显儿的联系,我们相安无事。如果不然,就别怪我动你家人。”

大理寺少卿原配夫人去世后,并未再取,夫人的最后一封家书,是怀孕八月时。陆大人这些年,从未放弃过寻找自己的孩子。

只是钱巧儿远在平州,并不知道。阴差阳错的顶了五帝姬的名头,再也无法回到父亲膝下。

陆家只有一女,是未来的太子妃,皇后,她的命运已经无法改变,却可以改变她姐姐的。

皇后以为李平山是在利用李显,却不知道,最开始动心的,是钱巧儿,她明知道李显的冷血,却还是义无反顾的喜欢上他,喜欢他对自己的耐心,更喜欢他望着她时的目光。

说这些,不合时宜,也为时已晚。

8

钱巧儿还是乞丐时,从未渴望过温暖的灯火,也没有奢望过一片砖瓦,她四处无依,食不果腹,满心只有找点什么填饱肚子,有一年冬天,她差点饿死,偷了一笼热包子,被店主打的几乎没了半条命。

她总是漂泊着,没有安全感,所以她最希望得到的东西,就是一种安心,需要一种有人在背后撑腰的那种底气。

后来李显对他伸出了手,他的手温度很暖,手掌很大,也没有嫌弃她的脏,将她养在府邸中,给了巧儿所有需要的一切,温暖,耐心,偏爱和底气。

哪怕巧儿知道,李显只是为了找一个李平山的替身,最好是没有依靠,渴望温暖,极好掌控的孤女,给一点甜头,就可以掏心掏肺的傻瓜。

太子册封,李平山也在人群中观礼,册封礼也是婚礼,鲜红色的轿子抬入宫门,新娘从轿辇上下来,天公作美,李显牵起新娘手时,风吹起了她的喜帕。

李显温柔细心的给她重新盖好,相比李显也和我一样震惊吧。

他的新娘和我是血缘上的姊妹,眉眼中,都有六七分相似。

李平山的心里好像空了一块,不由的出神。

婚仪时竟有白鹤落在飞檐上观礼,是阖宫祥瑞的好兆头,再加上新娘是天星司的掌星测算的,是最与太子命盘相和的人,这段婚姻,简直是天赐良缘。

李显握着新娘的手,一步一步的走上百阶玉梯。

李平山的腰椎突然有些酥麻,半条腿竟然变得没有知觉,她握着小桃的胳膊,缓缓倒下。

女眷们惊成一片,李平山怕搅和李显的婚仪,便让大家稍安,强撑着管不住双腿,悄然离去。

她的腿渐渐的没有知觉,跪坐在地上,小桃去寻御医,御医都在观礼,没有人敢再太子的婚仪上突然离开。

李平山的下半身,若是当时及时扎针,或许还可以站立,但是因为错过了最好的施诊时辰,注定再也无法站起来。

不能站起来,对李平山来说,是致命的打击。再加上李显大婚,她虽不动声色,实则是心力憔悴,遂就病倒了。

李显听闻这个消息时,急匆匆到宫里看李平山。

但这次来,他的身边,跟着一个容貌端丽的女子。李平山看着她,觉得她和自己的眉眼真的很像自己。

“皇嫂。”她笑。

那是李平山第一次同自己的亲姐姐说话,也是此生唯一一次。

“我没什么事,阿兄和嫂嫂回去吧,在晚些,宫门要下钥了。“

李显还想在说什么,李平山神态冷漠,并不想同他多言。他看了看身边的妻子,终于是默然。

李平山静静地望着他们夫妻二人的背影远远离开,千万语言最终只是无言。

那是第二次她离开李显。

这一别,远在天边。

9

李平山原本以为李显的未来,一定顺风顺水,儿孙满堂。

她的性子过了三年,已经不再锋利,渐渐的,她明白了空中的寂寞。

白头宫女在,闲坐望楼空,幽闭于深宫的女子,在高台楼阁中,芳华渐逝,守着寂寞的清夜,在空荡的庭院中,看漫夜繁星。

李平山厌倦这日子。

皇帝组织了一场夜猎,皇室贵胄都要参加,在夜色中,野兽更加凶猛,狩猎也更有威胁,更考验猎手的实力。

李平山让小桃将她推到看台上,临行时,李显给送了李平山一罐荧火虫,那是他特意去抓来给她的。

“瞧瞧瞧瞧,殿下果真疼爱小五呢。”太子妃佯装吃味,但是引得众姐妹都调笑起来,她神色幸福,腹部微微隆起,李显一定很疼爱她。

整个唐宫都知道太子殿下格外宠爱他的五妹妹,也知道李平山不与别人交涉,孤僻、沉默、性子安静、不喜说话。

李平山只是笑笑,望着场中的白马。

李显坐在飒沓白驹上,在夜色中都格外耀眼挺拔,他回头,李青山怀中抱着那罐萤火虫,在夜色里,似乎抱着一团星光,她的五官他看不清楚,远远的,只能看清她的浅青色衣着的轮廓。

李平山看着他穿着轻铠骑装,背着箭羽往夜色漆漆的深林走去。

“陛下,这天黑路滑,是不是太不安全了。”皇后担忧道

皇帝饮了酒,正在兴头上:“朕的太子一定会给朕猎最多的野味,想想要赏赐给什么呢?要不一件鹿皮大氅,那是朕年轻的时候穿的.....”

子弟们在深林中角逐,家眷们闲聊饮食。

突然,一声尖锐的号角刺破长空。打破了女眷们的休闲,骑兵抱着一个人,从深林里飞快的奔出来。

一群人手忙脚乱的将人扶下来。

“陛下,是太子殿下,蒙小王爷从马上掉下来,太子殿下为了救小王爷就从马上跃了下去,跟老虎搏斗时,老虎被殿下杀死,但老虎的獠牙刺进了殿下的胸膛。”

太子妃听到消息动了胎气,昏了过去。皇后的头风发作,哀拗痛哭,皇帝倒在龙椅上,被人搀扶了半天没有站起来,场面混乱极了

李平山慌了:“小桃,快,快推我过去,我要去看看他。”

李显虚弱极了,皇帝皇后围在身边,李显的手指却指了指李平山,李平山走上前,他的胸口被缠了厚厚的绷带,却还是一直有鲜血溢出,猩红色的血液让李平山几乎窒息。

他说话十分费力,每说一个字,口鼻中不停有鲜血流下来。

李平山拿着帕子,不停地擦,那些血弄了李平山一身,好像无论如何也擦不玩。

李平山从轮椅上翻下来,知道至此凶多吉少,她紧绷着泪:“没事儿的李显,我在。”

李显的目光很柔和,像从前在平州府邸时那样。

“平山,永远都不要让父皇知道你想起来了,就像现在这样安静沉默的活下去.....好不好?”他的眼神渐渐涣散:“怎么办.....没法保护你了.....”

李显的瞳孔没有了光泽,握着李平山的手滑落下去。

那天装着萤火虫的玻璃瓶不知被谁撞碎,一屋子的萤火虫风一般散开,众人立刻开始筹备着太子的丧仪,只有一个拖着腿的女子,拼命地在地上狼狈的爬着,她想将那些飞走的萤火虫捉回来。

但是那些萤火虫,振翅远去,渐渐的,她垂下手,泪滴落在衣袖上。

唐历辛亥年九月,东宫薨毙,不过二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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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五帝姬李平山

就像是在唐宫里惊鸿一梦出现的人

她在唐宫里短暂的生活了很短的时间

最后决然离开了这个头顶仅有四方青天的朱瓦高庭。

李平山出家时,正十八岁,女子最美好岁月

她削发为尼,青灯古寺,与佛音相伴。后半生只为一人诵经祈福,愿他来生